第九十六章 宮事
鏡郎在房中無所事事了兩日,吃了睡,睡了吃,也不動腦子,好好享受了一把京城里紈绔該有的無所事事,安心休養,好歹把臉上養出了點rou,作養出了幾分血色。 府里其他人避著他們一行人由南方疫區來,并不肯接近,唯有一個林紓天不怕地不怕的,每日也不管什么時辰回來,就往他屋里鉆。鏡郎睡得昏昏沉沉的,大半夜里被窩里就能多出個大活人來,好在林紓也老實,沒折騰他散架的骨頭架子,鏡郎也就把他當成個大號的湯婆子,抱著睡覺。 到了第三日上,見他連帶著青竹王默,看著都活蹦亂跳的,既沒高熱,又沒腹瀉嘔吐,精神煥發地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古怪得很,頭大肚皮小,看著下一秒就要一個倒栽蔥栽倒在地上。 瑞香帶人捧著新衣來時,迎面就被撒了一把雪粉,嚇了一跳:“公子——怎么一身的雪!”又嗔怪道,“還不快洗手換了衣裳,山參野雞子湯剛滾了兩遭,殿下喚您過去,一道用午膳呢?!?/br> 鏡郎換了汗濕的衣裳,裹著一襲火狐斗篷,臉頰埋在絨絨風毛之中,襯出了十分的白,一路穿廊而過,就著手里香囊,勉強沒被白醋混著焚燒艾葉蒼術的氣味熏得吐出來,進了延春殿,才愜意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夏日里常用麒麟髓,冬日里便換了暖調的花果香氣,名叫“鳳凰言”,也是熟稔香氣。殿內陳設也更換一新,春夏多用瓷與玉,秋冬則陳設金銀器皿,就連屏風也變了,進門時的紅漆屏風替成了一件鏡郎沒見過的七扇多寶圍屏,內外之間撤走了玻璃屏風,只垂著珍珠簾,桌上那時時賞玩的插屏,由百蝶穿花換作了雙面繡美人圖,正面是西施浣紗,反面便是貂蟬拜月,只有長公主素日愛賞玩的一尊白玉美人觚仍設在窗邊高幾上,供了一株半開的紅梅。 見殿中富貴氣象未變,因時氣變更,就曉得長公主仍然有閑心指點陳設,鏡郎就先放下了心。 建昌長公主正坐在窗下,借著天光看一卷古書,室內暖融如春,她穿著檀色的縐綢衫子,朦朧朧霧霞色的緞子裙,人在家中無心妝飾,脂粉很淡,髻上只有一枚綴滿明珠的壓發,耳邊佩著一對小小的貓眼石墜子。只是仿佛有些魂不守舍,好半晌也沒翻過一頁,水蔥似的指甲在書冊上劃出一道褶皺。 瑞香掀了簾子,瑞月解了斗篷,鏡郎三步并作兩步,興沖沖跑進了內室:“娘?!?/br> “嬌嬌!”建昌立時丟了書,把撲上來的鏡郎抱了個滿懷,捏著他的臉頰輕輕擰了一把,“怎么還是跑了回來?娘不是要你在江南多待段時日么?怎么瘦成這個樣子!瞧瞧你,臉色這么差,青竹沒盯著你好好吃飯?” 鏡郎往建昌懷里一鉆,沒骨頭貓兒似的撒起嬌來:“怎么沒有好好吃飯,只是外頭東西不大合胃口,八姨家里也忙亂得很,再說,哪兒哪兒都不太平,我一個人在外頭害怕——阿娘,多久沒見,您多嫌了我???” “天魔星,你還會怕!”建昌摟著他好一陣揉搓,又狠狠地頂了幾下額頭,在他臉上印上兩個淡淡的口脂印,“娘怎么敢嫌棄你!我們嬌嬌不嫌棄娘,還曉得回來,娘就要求神拜佛了?!?/br> 鏡郎偎在母親懷里,只是傻笑,建昌也只是摟著他,一面拍著揉著,一面笑吟吟地念叨起來:“怎么樣,府里的氣味聞著不習慣?要么就在娘這里歇?”見鏡郎搖頭,也就罷了,又問,“讓青竹取些香回去,秋日里新合的,你試試看,合不合心意——雖說不同往年,可要吃什么,想吃什么,也不費什么精神。送去的燕窩糕可都吃了沒有?餓不餓?一起來就瘋跑,早上吃了什么?粳米粥?你改了口味,不是嫌那粥水沒滋味么?”說著又一迭聲地喚人傳菜來,“——那湯就在爐子上放著端上來——就別吃魚蝦了,船行上來,可膩味的很罷?阿娘讓他們做了蓮藕來吃,爽脆可口,可不許吃多了,冷著肚子?!?/br> 冬日里時蔬金貴,好在長公主府有許多溫泉莊子,供給不缺,餐桌上幾道菜肴,也大半都是嬌嫩綠色,圍著當中一個紫銅鍋子,散發著滾滾的濃香。瑞春在一側布菜,建昌為鏡郎盛了半碗熱湯,親眼盯著他喝下去,這才吃了幾口菜。 鏡郎尋到機會,開口便問:“七哥的病怎么樣了?宮里還好?阿婆和舅舅可生病了不曾?” 建昌也并不驚訝,道:“我只知道你七哥在葉家的別院里養病,但是一直沒傳來什么消息……” “——娘,你沒消息,還有誰能知道什么?您可別瞞著我?!?/br> “……小冤家,還沒成家呢,就一個勁兒地記掛你七哥來了?” 鏡郎嘿嘿一笑,搖了搖頭,建昌沉吟須臾,使了個眼色,瑞春放下手里的碗碟,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她才道:“實話告訴你,這事兒是蹊蹺?!?/br> “……老七得了病,在宮里住了幾日,身邊的人也多多少少,過了病氣,想來宮中這次發起病來的,源頭就在他身上,沒幾日就傳了太后的意思,把老七挪出宮去了,不過他病癥輕些,想來沒大礙,只是你舅舅……” 她眉頭緊皺,猶豫片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把握住鏡郎的手腕,低聲道:“……我也有七八日沒進宮去了,宮禁森嚴,你阿婆說是犯了舊疾,有些咳喘,也怕得了病,只是在宮里不見人,皇后一直不大好,指望不上,你舅舅已經不上朝,一應事務都是太子帶著宰相,再有平國公、令國公等勛貴在做,按理說,現在后宮之事,應該是李氏帶著韓氏在管,畢竟妃位上就只有她們兩個,不過韓氏的兒子沒了,一向沒什么聲音,應該是李氏說的算……” 聽得皇帝染疫幾個字,鏡郎手中一松,象牙筷落到桌上,發出篤的一聲悶響,他定了定神,接過瑞春遞過來的一雙新筷子,再撿了一塊肥嫩的羊rou入口,已是食不知味:“李氏是誰?韓氏又是誰?” 雖然常常進宮,能把后宮當成自家園子來逛,可說起什么嬪妃,卻是摸不著頭腦。 能就著相貌衣著,記住哪個是哪個就不錯了,誰還知道她姓甚名誰,家里幾口人,做個什么營生? “李淑妃,韓賢妃?!苯ú粗荒樀拿院龢觾?,不覺好笑起來,“李氏五年前生了個兒子,就是你舅舅得的最小的十二郎,新封了淑妃,雖說是小門戶出身,不知是個繡戶還是泥瓦匠,但她娘家兄弟還算有些出息,在北戎歷練了幾年,如今也在禁軍中做個首領,老七跟著陳之寧去了南邊兒,他便頂替上來,以副職暫代。老七回來不幾日就病了,時局緊張,太子也不便動他的位置?!?/br> 內有淑妃,外又是她娘家人,說那什么一點,隔絕內外…… 問題的關竅只在一處:皇帝病情究竟如何。 淑妃到底是嚴守宮禁,還是生出了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到底是宮里長大的孩子,鏡郎就算不上心,也知道其中利害:“太子殿下能見到舅舅么?” “自然是能的。只是太子到底是開府的人了,在宮中斷斷續續住著,也不能守夜侍奉,千頭萬緒,都牽掛在他身上,如今四處疫病鬧得這么厲害,到處都在死人……”鏡郎會意地微微頷首,建昌又輕聲道,“宮中排班侍疾,自然都是后妃分內。不知道究竟是有問題,還是真的運氣不佳,太子進去,可又能與阿琮說上幾句話?便又著急要避出去……可恨宮中沒有什么說話的人,從前那幾個,都失了寵,謝一恒那兒也沒有傳消息出來……” 皇后沒了神智,太后避不見人,太子在宮內,也就失去了倚仗。 “謝總管也沒消息?謝方寸呢?”鏡郎話一說完,自己也先緩過神來,懊惱道,“是了,握不住謝總管和他的徒弟,怎么敢動這個腦筋!時疫就是最好的借口……楓橋夜雨她們,想必更是困住了,若是往外傳了信,對景兒就是個泄露禁中的死罪?!?/br> “楓橋沒了?!苯ú曇羟謇?,“她是被派去貼身服侍老七的,不知見了多少南邊來的人,病一發出來就是高熱,人是這么活生生燒死的。江南一直貼身照顧你舅舅,也得了病,挪了出去,生死不知。這會子,只得一個夜雨……” 盡管身處暖熱室內,鏡郎仍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哥哥……林紓他……他手里可是……” 建昌搖了搖頭,苦笑道:“你哥哥多聰明的人,怎么會不知道‘明哲保身’怎么寫?情勢未明,事務又多,他怎么會去趟這渾水?” 無論宮中如何變天,是皇帝病愈,太子登基,還是真的有人借機行事,令淑妃膝下的十二皇子奪過權勢,建昌長公主府只要沒被牽扯進去,總還是能屹立不倒。大不了林紓將手里權勢一交,就同鏡郎一樣,做個富貴閑人,不必東奔西跑,興許他還能樂得清閑。 新天子要示恩,要安撫親貴,頭一個要賞的,還不是他們家? 可那到底是……是舅舅??! 難不成,真的能袖手不管,等著塵埃落定,等著……國喪嗎? “嬌嬌,你想去見你舅舅么?” 鏡郎只是低頭,建昌低低嘆了一聲,已為他找出許多借口:“你才多大,千里迢迢才回來,這宮里也不曉得這么境況,若是你也病……興許就是鬼門關。這許多烏糟事兒,都是我們大人該忙活的……罷了,咱們好好貓一個冬天,等這病過去再說,你舅舅福大命大,情況哪里就能壞成這樣……” 鏡郎反手握住長公主的手心,堅定道:“去,怎么不去?舅舅到底怎么樣了,我要親眼見了才能放心?!?/br> 他皺著眉,沉吟道:“只是,要怎么才能進宮去呢?” “正經遞牌子入宮,肯定是行不通的。淑妃未必喜歡我,但面子上也能尋出千兒八百個堂皇借口,太子向來討厭我,同他說這話,輕了是無事生非,重了是挑唆生事,他不會出手幫忙……有誰不想李家得勢呢?自然是太子一系,皇后娘家,太子妃娘家……對了,還有七哥,論嫡論長,就算沒了皇后和太子,他也在所有皇子之前……” “阿娘,我想先去見見七哥?!?/br> 建昌只是溫柔凝看他,并不插話,鏡郎疑惑地歪了歪頭,她也只是一徑輕笑,許久才笑道:“……嬌嬌,長大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