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劇情,被找事兒了
鏡郎此生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他不去找事兒,事兒卻偏要上門來找他。 夜宴上幾人還維持著虛假的禮儀客套,告別時一切如常,鏡郎也全沒把事兒放在心上,喚了熱水來,因吃了幾口酒,有些醉了,沒鬧什么幺蛾子,便就睡下。 他在船上被青竹掰了掰起居時間,不再隨心所欲,晝夜顛倒,勉強像個正常人。第二天起來,就記掛著嘗一嘗揚州的名點,什么翡翠燒麥,雞絲卷子,蟹黃包兒,魚面…… “原以為南邊都是甜口,公子會吃不慣呢。揚州菜也清麗?!鼻嘀裨谂詾樗岸抟┑囊律?,尋了件竹青的道袍,也笑著同他議論,“昨兒晚上的瓊花露酒,配那道銀魚羹,確實不錯?!?/br> “我倒覺著更配那道風鵝……這時節該是吃蟹了,聽說南邊人吃蟹最精妙,咱們也嘗個新鮮?!?/br> 王默不做聲,為鏡郎梳理長發,盤起發髻,鏡郎閑坐無事,想看一看這園子里的晨間景致,誰曉得推了窗一眼望出去,就見姜烈云同姜夫人,母子倆在窗外站著,氣定神閑地指點花草,不知等了多久。 鏡郎嚇得魂飛魄散,一把就把窗子摔上了。 還是青竹對著他又勸又哄,好容易勸得鏡郎氣平了,不再甩臉色,又出去問好,把人請進來,圓滿了場面。幾人團團坐下,禮貌而不失尷尬地用了一頓早飯。 鏡郎無知無覺的,青竹卻看得清楚:姜夫人母子進屋后,新奉上的菜色可比之前的要豐富許多,用料名貴不說,且還冒著熱氣,就連來服侍等待的侍女小廝也都格外打點起了十二分精神,殷切謹慎。 姜夫人在內院威嚴甚重,姜烈云的身份特別,說是客又不算客,眼看著就要成主人,青竹深知,他與王默,連上幾個侍衛,恐怕都難以與姜令望這個地頭蛇抗衡,更別說內宅里,不說鬧出大事,但是使絆子添堵,那是一用一個準,還讓人挑不出錯…… 當家老爺的心明顯是偏的,兩位長公主身份貴重,但不比建昌長公主,手伸不到外面,在內宅上,也要稍遜一籌。 若要平安安泰,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鏡郎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也準備硬著頭皮來禮貌回應。 花了兩日功夫,賞玩了四季園的幾處風景,接下來就是臨近的小玲瓏山館、和園、青園……又是去城外的名寺上香,看秋景,吃素齋,又是見了一見城中有名有姓的貴家子弟,說得上是一個頗為稱職的玩伴。 只除了一點。 姜烈云就好似一塊甩不脫,掙不掉的牛皮糖。從那日早飯開始,就沒有離開他十丈……不,五丈距離。 “表弟……” “表弟!” “——表弟?!?/br> 誰是你表弟啊,信不信讓我七哥來打死你! 除了上凈房,那真是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不見一刻稍離的。這是守著犯人,還怕他跑了不成? 偶爾姜烈云上學或出門見客去了,鏡郎得了一絲喘息之機,到廣平長公主處閑話,和新安長公主逗逗悶子,還能碰見姜夫人在那兒安閑坐著,她也不怎么搭腔說話,領著個才留頭的小丫鬟,不是繡荷包,就是繡手帕,要么就是描繪花樣子。 她不是要管家么?怎么成日里也不見忙碌?就沒地方去了,非得在這兒不走嗎? 鏡郎憋了一肚子無名的陰燒怒火,回了房,預備咬王默幾口出出氣。 誰成想,一推門進去,就見燈下坐了個人。 姜烈云披散長發,一身沐浴后的水汽,寢衣雪白,一手托腮,笑吟吟地翻一卷古書。 雖說燈下看美人,當是越看越有趣,但在鏡郎眼中,真是說不出的恐怖。 聽見動靜,姜烈云就抬起頭,送來一個甜甜的笑。 “我與表弟一見如故,這園子里幽靜,又怕表弟一人住著害怕,這就來陪一陪你,咱們也好抵足夜談?!?/br> 鏡郎:“……” 因為他的身份,許多人都對他十分熱情,但要么足夠禮貌克制、并不惹他厭煩,要么就早就被隔絕在外,接受足夠教訓了。 偏偏在這里,得咬牙接受這令人牙酸的過度好意。 幾日下來,他也算看得明白了。 這府里上上下下,哪怕是姜令望的機密小書房,除了兩位長公主的臥房,都沒有姜氏母子去不了的地方。只怕臥榻之側,也都是他們天然的眼線。 鏡郎被姜烈云攆得,簡直無處容身,他總不能跑去姨母的臥房睡吧? 最有意見的還不是鏡郎,而是青竹,以他城府脾氣,也忍不住私下里和王默抱怨了幾句:“哪兒有一個客人陪著另一個客人,夜夜不離,連晚上也要一道睡的?又不是蓬門小戶,就少了這一張床榻?還是住秋閣的床特別舒服?” 抱怨歸抱怨,到了人前,對著云少爺,就連鏡郎也不能翻臉,何況是他呢? 青竹在心里盤算了兩日,某天計上心頭,趁著上茶機會挪了挪桌上的擺設,姜烈云正手舞足蹈,說起三月初三上巳節的所見所聞,手肘一拐,一架精致的山水玻璃屏風就這么翻出了桌沿,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鏡郎也暗自松了一口氣。 原以為總算找到個機會,能把姜烈云打發走了吧??伤€沒開口說話,姜烈云就已是眼睛發紅,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好似被摔了心愛屏風的人不是鏡郎而是他。 鏡郎一張口,“表哥”兩個字還沒吐出口,姜烈云眼圈兒就是一紅,眼淚不要錢一般,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鏡郎此生,還未見過如此情狀,一時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 姜烈云一哭起來就沒完了,旁邊的侍女如何柔聲哄勸也不見停下,眼見著胸口起伏,臉色蒼白,似乎快要暈厥過去,早有人手快腳快,飛奔去稟報了姜令望。 姜令望也就真的放下公務,親自過來過問了。 姜烈云哭得抽抽噎噎,讓人扶著到了自己屋子里,一見姜令望坐在上首,這才算是見了親人,撲到他膝頭,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舅舅,是我不好,摔了阿紀的屏風……舅舅,你罰我吧,快讓阿紀別生我的氣了……” 鏡郎:“呃,其實我沒……” 姜令望疼惜地抱著姜烈云,不住哄勸,又抬頭看鏡郎,盡管掩飾得很好,語氣里仍隱隱透了幾分不悅:“不過是一架屏風,怎么鬧成這樣?是阿紀的心愛之物么?姨夫替云哥兒賠你,想要多少,盡管去庫房要去?!?/br> 鏡郎:“不,姨夫,其實我……” “云哥兒身子不好,素有心疾,只怕這樣愧疚下去,又要犯大癥候了……阿紀,只看在姨夫的面子上,別追究此事了?!?/br> 鏡郎:“……姨夫,這事兒真……” 姜令望理也不理他,轉頭去罵侍女:“你們看著云哥兒和侄少爺爭吵,怎么也不勸著點!云哥兒如何經得起……快去熬藥來!” 接著便一心摟著姜烈云,不住拍哄,好似摩挲一頭沒長大的奶貓,而姜烈云也嬌滴滴、可憐兮兮的,窩在姜令望膝頭,猶如雨打梨花,哭個不停。 鏡郎神情恍惚,出得門來,同手同腳走了幾步,好歹把那孤舟嫠婦般的幽咽聲拋在腦后,他使勁兒晃了晃腦袋,輕聲問扶著他的青竹:“我對著舅舅,難不成,也是這副討人嫌的樣子?” 青竹險些笑出聲來,忙咬住了嘴唇,見鏡郎氣鼓鼓地瞪他,咳了一聲,并不答話,在無人處,才偷偷摟了他的腰身,湊上去吻了吻臉頰:“——您可比云少爺討人喜歡多了?!?/br> 鏡郎嘖了一聲,忽然道:“你去傳熱水來,鬧了這么一檔子事兒,倒出了一身汗?!?/br> 半個時辰后,沐浴的一應事物準備得當,其余人都退了下去,王默守在屋外,借著水聲的遮掩,鏡郎坐在浴桶中,才又找到機會,重新和青竹說起此事:“這么個待客之道,換了誰來都忍不了,著急著搬出去,不和他們來往了……” “他們如此做作,一是不讓八姨九姨有機會和我說話,二呢,是想要趕我走。我若走了,九姨母也沒了理由,金陵那邊若再來什么信兒,她也得走……” “我懷疑,八姨或許根本得的不是病……” 青竹悚然一驚,輕聲道:“謀殺長公主,他們也不怕誅九族?” “……可是公子,咱們沒有人手,讓殿下派來的那兩位……” “那兩個侍衛太點眼了,你們沒瞧見,姜氏根本不讓他們往宅院里來?現在恐怕要見一面都難。首先,得另尋個懂毒的名醫來,看個究竟……姜氏的夫家姓什么?余杭不是也很近么?想個法子,找到當年為她丈夫看病的大夫,調他的脈案來,若我猜得不錯,八姨的病癥,同他的應當很接近?!?/br> 見青竹面露難色,鏡郎也不為難他,輕輕吐了口氣,已拿定了主意,篤定道:“咱們來這兒的路上……北鎮撫司,不是有人來向我請安么,就去尋他。想必林紓的弟弟,也能有幾分面子?!?/br> 第二天起來,他就差遣了連同青竹王默在內的一堆人出門,去給他搜羅江南一地新出的話本。 青竹在外跑了一天,到晚間才回來,當著姜夫人的面同鏡郎回話:“書齋掌柜說,還有幾樣新鮮別致的,要過幾日再到,到時候親自送來府上?!?/br> 姜夫人目送青竹下去,笑道:“烈云這孩子被我慣壞……” 鏡郎輕描淡寫幾句話,岔了過去,又道:“……只怕表哥觸景傷情,又要犯了舊病,還請多歇息幾天吧,我也要好好歇歇,這幾天四處游玩,實在骨頭疼?!蛉艘矔缘?,我打小兒也體弱,也能體諒表哥?!?/br> 話音一轉:“只是因為我,鬧得云表哥這樣難受,實在是心里有愧,我這就讓人出去另尋房舍……” 姜夫人忙道歉不迭,從她美麗容顏上,當真是看不出一絲違心,懇切之意,簡直溢于言表:“阿紀快別這樣說,我們也不過是寄居的外人,您是貴客,是我們烈云不懂事……” 兩人你來我往地客氣一番,姜夫人才告辭,到底是說定了讓鏡郎休息幾日,房舍之事,她會與弟弟好生商議。 鏡郎總算得了清凈。 又過了兩天,一摞新書收在精美的盒子里,果然就送到鏡郎案頭。 鏡郎把盒子倒了個底朝天,往里頭一摸,使勁兒拆了薄薄的夾層,拆出一封封了蠟的信來。 他拆開信封,抖出里頭薄薄兩頁紙,一目十行地看完,沉吟片刻,沖青竹點了點頭。 “去新安姨母那里,說我……說我想吃……我想吃她親手做的姜汁糕了,勞煩姨母親自下廚,什么時候她做得了,我去蹭一口吃的?!?/br> 青竹出去后,鏡郎翻了翻字紙,隨意團成了一團,添進正燒水的小泥爐里,望著漸漸燒去的灰燼,神色復雜地嘆了一口氣。 真當他認不出來么? 信封上的幾個字,分明就是林紓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