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五十三)
谷云起不記得自己睡了有多久。 他本來已經習慣了頭痛著昏暈片刻又掙扎著醒來的狀態,被戚明牧用梟鳴秘藥治療后睡了足夠長的一覺,雖不能說是把從前幾個月欠的覺都補足了,但正常的睡眠欲望還是回來了。 先前與南宮北翊在馬背上交替著睡的時間十分短暫,等走進棺槨石室,已經又過去了一天半夜,身體疲倦而松懈,待得坐上那塊巖石,逼問出南宮北翊在自己死后的所為后,他更是氣得連喝罵的精神也沒了,一顆心只是急速地跳動,渾身燥熱,連前世中毒的感受也回來一般。瞧著南宮北翊奮力推動機關的樣子,果然也有些與“前世”影像的重疊,睜著眼睛就軟倒下去。他其實還感受得到南宮北翊驚怒交加的呼喚與擁抱,但一個字也不想吐露,干脆連眼睛也閉上,腦子里昏黑得便連他奔跑時的顛簸都不能察覺,便睡了過去。 睡得昏天暗地,醒來時便異?;艁y,還未睜眼,便已挺身坐起,一面大口喘息著,一面四面張望,落入眼中的已是天光大亮的情景,身下是已換成涼簟的床,眼前是極為遙陌而又親切熟悉的房間——他的房間。 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落回了一段什么也不必憂慮的少年時光,一個人呆在千機院里,沒日沒夜地那些機關圖譜,制作模型,感到累了不拘白日夜晚,躺倒便睡,醒來時自也沒有一定的時刻,恬寧如斯。 但他旋即便知道,即便是那段甜蜜的獨處時光,也將會被湮滅而不復存在,倒不如是破而后立的此刻,多少還能懷著一點希望。 天門本身是勉強保住了,大哥呢? 還有……南宮北翊…… 他的胸口仍有些隱痛,卻記起自己在石室中便睡過去,南宮北翊不知其后機關底里,又是怎么把他送出來的?他頓時覺得自己當時也是昏了頭了,竟放任自己睡下去,又不是真的回到“前世”…… 這個念頭一出,他臉色當即有些不好,雖沒馬上去檢查身體狀況,也并未感到除內傷以外的任何不妥,卻還是有些不自在。 所以南宮北翊去哪兒了?他翻身下床,腳才挨地,便感到渾身肌骨酸痛乏力之極,這不但是內傷,還有風寒所感,值此夏秋之交的酷暑天氣,竟連赤足踩在地板上的涼意都有些難以承受。他勉強自床頭柜中摸索出襪子穿上,再蹬上鞋,人已出了一身冷汗,走起路來難免深一腳淺一腳,更是歪歪倒倒,跌跌撞撞。 這腳步聲終于驚動了外面的人,一個小弟子趕忙推開門進來攙扶,道:“云起師叔,您醒啦?” 前塵并非夢一場,否則不會有這樣一個傻乎乎的小家伙到千機院中來看顧自己。谷云起伸手遮住額頭眼睛,避開門外過于刺眼的光亮,只覺太陽xue抽搐脹痛,“嗯”了一聲,道:“情況怎么樣?” “南宮大俠才帶您出來,自己就暈倒在祠堂里了。甘神醫只好叫咱們帶您回來休息,他就在那兒給南宮大俠扎針醫治,到現在還沒扎完,說很是兇險,挪動不得?!?/br> 谷云起一怔,又是一喜,急忙問道:“門主已經回來了?” 小弟子道:“門主還在白茅湖呢,甘神醫是回來搜集藥材的,曼清師姐已經把門中藥材全數收攏打包,就等甘神醫結束治療,再趕過去?!?/br> 谷云起的心不由沉了沉,白茅湖的戰況那般緊張,甘為霖與谷雁回的交情又是非同一般,在這種情況下還肯為南宮北翊留下來耗時治療,更可知其兇險了。他口中問道:“夫人無礙吧?”一面已拔步走向院外,要去看看甘為霖與南宮北翊的情況。 “夫人正歇息著,甘神醫既然沒說什么,那當然是沒事?!毙〉茏与m然年小,卻也知道甘為霖的大名,極為肯定地說。 不知戚明牧所謂于孕婦有損的藥物是否真的存在,還是得告訴甘為霖一聲才行。 他腳下更快了幾分,小弟子本來攙扶著他,忽然幾乎跟不上他的步子,忙道:“云起師叔,您剛醒來,還是慢點……”谷云起道:“不用跟著我,你……”他疾走幾步,動得多了,便覺腹中饑餒,遂吩咐道,“去尋些吃的送到祠堂?!?/br> 少年人毛手毛腳,確實很少做這類伺候人的事,聽見吩咐,急忙應著一路小跑去找吃的了。谷云起跨過臺階,度過后山山澗的板橋,上上下下繞了好一陣山路來到祠堂,果然見祠堂內南宮北翊垂著頭有氣無力地盤坐在一只蒲團上,甘為霖一手掌著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拈著一根銀針度量著什么地,尚未下針。而南宮北翊胸前衣衫敞開,已經插入許多銀針,看來如同一只銀光閃閃的刺猬。 谷云起沒有貿然進去,在門外道:“甘大哥?!甭曇糨p緩,怕攪擾了他思緒。 甘為霖沒有出聲,只對他搖了搖手,果然是不便打攪的意思。谷云起知道“血煞修羅大法”的后遺癥很大,若是用時不長,過后能得到足夠的休息與調養,倒無大礙。然而南宮北翊連用了兩次,其后又一路奔波,始終強撐,仿佛怎么也不會倒下一般,卻叫他竟也忽略了這個問題。 這是南宮北翊個人的選擇,他本也可毫無愧疚地利用他到死。然而在天門弟子與甘為霖眼里,南宮北翊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大好人,且是他谷云起的“生死之交”,自然會竭盡全力來營救。 谷云起心底有些微的后悔,倘若他不曾在石室中睡過去,也許南宮北翊不會焦急到暈厥,甘為霖便不會被絆住腳步。但事情已經發生,他也只能靜待。 甘為霖右手一動,那支銀針快逾閃電地插入南宮北翊的要xue,南宮北翊渾身一顫,終于有了些力氣睜開眼睛,啞聲道:“甘神醫……” “閉嘴?!?/br> 甘為霖冷冷道。 南宮北翊猶自忍不住道:“云起他……” 甘為霖道:“你來看著他,一個時辰內不準動彈,不準運功,也不準情緒起伏。一個時辰后從氣海開始拔出銀針,可飲藥進食?!边@話是對谷云起說的,這似乎也確是谷云起應該做的,谷云起卻不想只做這樣簡單的事,蹙眉道:“白茅湖那邊還須人手,這事交給弟子們也可,我……” “你也給我呆著別動!”甘為霖威嚇地瞪了聽見谷云起聲音,打算回頭的南宮北翊一眼,又落回谷云起身上,這話是同時對他們兩個人說的。 “就你這病歪歪的樣子,去了捱得了幾刀?自己在這里養好傷,以后追擊敗寇也還能出點力?!?/br> 谷云起無言以對,他的內傷一壓再壓,如今就算吃了藥疼痛也透出胸肋,也是亟需調養的。甘為霖不假辭色地說完,人已經走出祠堂,正逢著送飯食來的小弟子,又命令道:“把他們倆給我看牢了,就在山上養傷,哪兒也不許去!若然有失,我叫門主拿鞭子抽你,聽懂了么?” 可憐小弟子興沖沖送了一堆東西來,突然被他威脅起來,雖然沒見門主拿過鞭子,但想到平日練功不認真時受罰的苦楚,立即忙不失迭地點頭應允。請他吃東西,他卻已經等不及地一躍而過,轉瞬便消失了。小弟子只好又把食盒拿給谷云起,谷云起提了食盒,走進祠堂,取過一只蒲團,在南宮北翊對面坐下。 南宮北翊被勒令“不準動彈”,卻是不知說話算不算動彈,但見谷云起臉色雖然憔悴,到底還是行動自如,心稍微放下一點兒,想要笑笑,他這樣子,與谷云起當初被他強逼著由徐大夫療傷時頗為相似,然而這聯想卻絕不能與谷云起提起,也只能收斂容色,兩人一時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