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二十四)
直到巷尾第七戶人家墻外,谷云起才收住奔逃之勢,重新靜心。 南宮北翊突然出現,究竟還是會擾亂他的心情。他本來已經再次將之拋諸腦后,這家伙卻如附骨之蛆,總是擅自地、執著地、自以為深情地闖入他的計劃。他的計劃中沒有另一個人容身的余地,南宮北翊的存在除卻破壞,再無其他意義。 還是該殺了他。 倘若他仍不知好歹的追上來……谷云起握緊手中剛奪來的長劍,那本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卻不是他趁手的兵器。 他不禁蹙緊眉頭。 到底還是做了多余的事。下輩子……那又怎樣?眼下又算是哪一輩子?就算真有下輩子,難道喝了孟婆湯,他們就會完全轉了性子膩在一處么?倘若本性已變,那與此刻的他又能有什么切實的聯系? 他應該毫不猶豫地斬除后顧之憂,免卻此刻的煩心。 南宮北翊一時還沒有追來,他不再考慮倘若他真的追來又如何,只是低伏身形,向墻內觀察。 西城多富商,房屋占地范圍都驚人的廣闊,這一家尤甚。然而有別于周圍的燈火通明,院內卻靜悄悄的似空無一人,只有一匹空鞍的馬在臺階前踢踏不休。 別說院子里沒人,戚明牧所言袁山重派來監視的眼線也毫無跡象可循。 難道被戚明牧騙了? 谷云起心中一緊,旋即卻知這不可能。門前那匹馬……那便是南宮北翊追蹤而來的刺客坐騎吧。這至少說明先前他們便落足此處。至于此刻…… 他看了看那匹馬。 “咴……” 馬嘶聲響破岑寂,院中好歹有了反應,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誰呀?” 伴隨話聲,大門吱呀開了條縫,先探出一盞昏黃的燈籠,仔細照了照,才又伸出一條腿。一個老年仆人抖抖索索地走出來,那馬已步上臺階,親昵地去拱他的手。 老仆老眼昏花地打量了好一陣,方嘟囔道:“人呢?不成器的家伙,把主人跑丟了?”說罷,將馬牽進去,重新上好門栓。 馬廄里另還有四匹馬,一輛卸在一旁的輕便馬車。老仆把新牽來的拴在槽頭,卻又把那四匹牽出來,一匹匹耐心地套上轅軛,裝上馬車。 做這些事的時候,他顫巍巍的手卻沒有絲毫阻礙,流暢熟練得仿佛連顫抖也是裝車應有的一種動作。馬車裝好,他提起燈籠,弓著腰走進另一重院子。院中也是黑漆漆的,林木秀拔的深影隨風輕搖,只有他手提的一點昏黃在緩慢地移動。 夏夜燠熱,軒門大敞,仿佛一座不設防的城池,任人進出。朦朧燈光透入大廳,銜著了一角輕俏紗衣,便即止息。紗裙的主人緩步行來,雖無環佩叮當,然白裙縹衫,紈帶輕垂,愈發亭亭。 “都安排好了?” 她的聲音同她的衣裙一般輕俏,卻似乎多了幾分惆悵,沉甸甸地有些下墜。 家居未戴冪籬,燈光映著她白皙明妍的臉龐,竟帶著幾分少女的天真稚氣。她的年紀實在并不大,此刻為燈火加深了臉上輪廓的陰影,倒顯出幾分穩重。 “主人放心,‘四衡’向來調度有方,必不會出錯?!崩掀偷难酶?,道,“我們也該走了?!?/br> 少女有些詫異,道:“這般急迫?” “黃杞的馬單獨回來,估計兇多吉少。您要他刺殺的人,說不定就在左近了?!?/br> 少女一怔,道:“這小子倒是命硬?!闭f著,又一挺身一背手,傲然道,“他若真的到來,倒省了我的功夫!” 老仆沒有接話,少女左右顧盼,并未等來什么人,倏然笑道:“我知道駱叔你一定覺得我在胡來?!?/br> “不敢?!?/br> 老仆恭順地低著頭,不予臧否。 “這有什么敢不敢的?但,不管你覺得那谷云起有多不足掛齒,我現在卻只恨沒能更早——至少在知曉他身份之時,便連他同在場所有人都殺掉!” 少女說得咬牙切齒,老仆依然一臉沉靜:“錯過時機的刺殺,不如不為?!?/br> 少女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次露出笑容:“現在我才明白,是否有些晚了?這是我不如大哥的地方?!?/br> 老仆沒有附和,她仿佛也知道,這是個下人不能接的話頭,便又道:“若讓大哥來籌劃,必不會出絲毫差錯?!?/br> 老仆微微搖頭:“先主人的計劃也會有偏差,有阻礙……” “但在我看來,幾乎就是完美?!彼^續嘆氣,“他比我有決斷,擅機變。若是不曾出意外……” “主人似乎忘了,先主人三次回絕此事。不出意外,也絕不會為此擬定計劃?!?/br> 說到這里,老仆和少女同時頓住,目光不由自主地觸在一處,旋即移開,少女鎖眉喃喃:“意外……” 他們近來遭遇的“意外”委實不算少,但細究起來,竟本也是由一場“意外”才開啟了“計劃”。少女復又悵然:“是我太過自大,總想著證明自己。結果……如今已箭在弦上,縱使對面銅墻鐵壁,自己箭折戟斷,也只能開弓無悔了?!?/br> 老仆倒很是淡然:“富貴險中求,他們均應約而來,是死是活但憑天命,主人倒不必憐惜?!?/br> “可我們的勢力呢?”她似問,卻又自答,“消耗一空。大哥是對的,這絕不是一次好機會。我以前總以為他太過小心,還常拿先祖一呼百應、嘯傲四方的往事來激他,卻不知那時與現時究竟不同?!?/br> “主人計劃已很是周密,以老奴眼光來看,并無不妥之處?!?/br> “都是因那谷云起——”少女的魔怔似乎又上來了,老仆卻搖頭:“非也。那人只匆匆一瞥,當時并無異常,如何能察覺此事?旗下之人更不會走漏消息。老奴倒是以為,是否那請您出手之人,別有二心?!?/br> “他?”少女一怔,“他與大哥合作過多次,其間并無紕漏。何況此事我們亦是各取所需,我事不成,于他有什么好處?” “但先主人唯獨不同意謀劃此事?!?/br> 這句話擊中了少女心中某個癥結,她陡然搖頭,急促地道:“不可能!” 老仆似乎早有猜測,道:“別忘了,他與天門也關系……” “所以才能得知天門秘寶的消息,這關系他也從未瞞著我們?!鄙倥畼O力壓抑著某個對自己不利的猜想,手掌已緊緊握起,拒絕深想。 “他卻能毫不在意地要摧毀天門?!?/br> 定音的一錘敲落,少女手一顫,攥住了垂下肩頭的披帛:“您是說,大哥……他不同意,或許才因此有了‘意外’?可大哥一向視他為知己——” “知己”與“親戚”相比,孰輕孰重? “這點老奴不敢妄下斷言,但自我們開始行動,他便再未露面?!崩掀婉樖屣@然明了她內心的動蕩與恐懼,“他若站到天門那邊,反而成為恩人……” “別說了!” 少女有些失控,驀地一掌擊向窗欞,掌中披帛白紗靈蛇般吐出,伴隨她一聲厲喝,“誰?!” 老仆亦是一驚,掌中燈籠不動,人卻已倒飛而出,左手往腰間一探,長鞭“嗖”地橫掃庭院,花木窸窣作響,果然飄起一道人影,卻馮虛御風一般被鞭風甩出去幾丈,立在墻頭,道:“讓我猜猜,你們口中的那個‘他’,莫不是姓戚?” 聲音清朗,語氣卻十分冷峻,大廳中少女已不由自主脫口而出:“谷云起!” 她一直試圖刺殺的“變數”,終于完全地呈現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