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四)
谷云起后半夜才進入牛欄鎮。 他在集市上挑選的這兩匹馬只能算健壯,還遠夠不上優良,日夜輪換奔波,早已疲憊不堪。 他自己也十分疲憊。然而或許是腦海中“兩個”自己交替的精力所致,再加上憂心如焚的焦灼,他不但無法躺下休息,就連片刻合眼,也百爪撓心般極度難捱。 天門危機沒能解決之前,他大概要一直失眠了。 他行程本來就晚了一步,馬匹速度又慢,中途還前去“飛羽閣”將消息以密信方式送往天門,是以盡管日夜兼程,還是沒在齊云寨那行人動身前趕到。 客棧前門燈火寂寂,兩盞燈籠隨風輕晃,他下意識勒停馬匹,看向緊閉的大門。 這種時候,既是太晚,也是太早。只是他雖不能躺下休息,馬匹卻還是要稍作整頓,吃些草料,睡上一會兒。況且齊云寨那些人時間充裕,若是并不趕急,恐怕也會在客棧住下。 所以他還是下馬拍了拍門,擾起伙計的好夢。 伙計睡眼朦朧地開了門,瞧見他牽著的兩匹馬,不禁咕噥:“今兒來了這么多馬,囤了半個月的草料可都要吃完了?!?/br> 谷云起心下頓明,道:“麻煩小兄弟替我開一間房,馬廄在哪,我自牽去便是?!?/br> 伙計睡意正濃,巴不得少做點事,立即指給他后院并草料所在,自己去打開客房。 馬廄中一共十三匹馬,擠得夠嗆,谷云起這兩匹馬是進不去了。好在天氣晴好,他將兩匹馬拴在棚外,上了草料,仿佛要等它們吃完,自己卻細瞧廄中馬匹臀后標識,竟足有十二匹馬烙有“齊云”字樣,其中幾匹更是烙去其他印記再燒上的“齊云”,可見乃是劫掠而來。 他們就住在客棧。 這后半夜倒不會空捱虛度。 牛欄鎮客棧房間有限,主要客源還是來往行商,過路客人。上房是有那么兩間,已給齊云寨大當家和當時未戴面具的“繡面大盜”占去,剩下的六位當家依次住了三間廂房,還有五名手下,則統統去擠了通鋪。 伙計給谷云起開的,正是最末一間廂房。 谷云起一路走過去,不免問道:“這些房間都住了人?” “早滿了。不過您要再晚來一會兒,說不定便能空著?!?/br> 伙計顯然是說他來的委實太晚,谷云起只是一笑,進屋?;镉嬜匀悔s緊回去休息,只聽背后一連串關門上栓、寬衣脫靴、抖被上床之聲。熬到這后半夜,所有人可都困得乏了,很快又安靜下來。 齊云寨要的三間廂房中央那間,終于又有了動靜。 “不必點燈?!?/br> 開口的卻是大當家。不但大當家,七位當家都在這間房里,中間還圍著一個不速之客。 “繡面大盜”又戴好了面具,手中原來展開的青旗此刻已收回懷中,笑道:“幾位當家的本是慷慨豪邁之人,怎么這會兒卻如驚弓之鳥,比我這‘藏頭露尾’之徒還要不如?” 大當家的“哼”了一聲,道:“你日走千家,夜盜萬戶,出了事兩腿一抬便即開溜,自然誰也追不到你。我們卻有著大好基業在此,比得了么?” “繡面大盜”沉默片刻,道:“既有大好基業,還要千里迢迢去謀什么富貴?別說你有基業,便是我沒有根基,也不想……” 大當家的鄙夷道:“你不想?旗已接下,箭無回頭。我既已應下,便該赴約,又哪來那么多瞻前顧后,婆婆mama?” “繡面大盜”怒道:“誰婆婆mama?我不過不明所謂‘富貴’乃是什么!竟陵能有什么東西,值得我們巴巴地趕去?“ 大當家的道:“這是‘青旗’的事,我們只管聽令。你總該知道,青旗令下,絕無走空,否則我們誰也不必理會它了?!鳖D了一頓,又道,“路這樣遠,看來這次所謀非小?!?/br> “繡面大盜”沒有說話,大當家的道:“我們將扮作行商,慢慢趕去。你……奇怪,你不過一成名十多年的獨行大盜,怎會接到旗幟?……這還是青旗的事??傊?,你本就孤身一人,到處流竄……” “繡面大盜”怒道:“什么叫做‘流竄’?” “哼,四處作案,跑到哪里也不足為奇,卻不必同我們混作一處了?!?/br> “繡面大盜”道:“我便要跟著你們,你又待如何?” 大當家的冷笑道:“你這張繡面,卻得先去買二斤水粉,把臉皮抹得平整干凈?!?/br> “繡面大盜”剛一聲“我”,忽然住口,道:“我跟著你們,作出打你們主意的模樣。倘若沿途有誰起心,卻也省的你們暴露身份?!?/br> 大當家的一怔,咳嗽一聲,道:“這倒是個辦法?!?/br> “豈止是個辦法,簡直就是個極好的辦法!有你繡面爺爺保駕,這一路神鬼辟易,真有富貴,倒還得多勻我一份?!?/br> 大當家的不予理會,只道:“都睡吧,明日起來,再作計較?!?/br> 只聽“吱呀”開門聲響,大當家領頭,一共六人魚貫而出,各自回房。 谷云起早已收起聽管,自承塵上回到自己房間,躺在被窩里做出呼吸悠長的熟睡狀。 隔壁住著的是排位六七的當家,武功最弱,呼吸也最為明顯。谷云起經過那三間房時,正是聽見中間一屋呼吸雜亂眾多,旁邊兩屋無一絲動靜,料他們是有事相商,才決定先偷聽一回。 幾間廂房承塵之上相互連通,但其上鼠走蟻奔便能叫人察覺動靜。所幸他包裹中有這一支破除機關時用來探聽機簧響動的聽管,為便于攜帶,打造得極為精巧,收起來拇指大小,拉伸開卻可長逾丈余,正好輕輕抵在承塵上而不令人發現。 他至少確定了四件事。 梨花青旗不但存在,而且正是它號令群雄,即,“天門血案”主謀。 綠林群盜曾多次聽從其號令“謀富貴”,且從未失手。 青旗號令存在已久,至少也有二十年。 繡面盜乃新近加入,甚至聽他話語,尚未聽過一次青旗號令,或許就是這次才加入進來。 “前世”整理的名單不算太完整,但大有名頭的人卻不會漏。谷云起細想一遍,心中一個疑惑和一個解釋都浮現出來: 繡面盜是名單之上唯一一個獨行大盜。 雞鳴山外的客店內,其實是袖有梨花的人注意到了他。 這絕不是巧合。 谷云起在心底思量著,慢慢有了一個計劃,頭腦中焦灼與疼痛為之稍稍平息,終于能放松身體。然而腦子里還是紛紛擾擾,無法閉目睡去。 南宮北翊這個名字,離他怕有一輩子那么遠了,他在盤算著怎么解決天門這件危機時,便連千萬分之一的思緒也不會掠過這個名字。 南宮北翊卻忽然“記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