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二)
夜行上百里,對谷云起來說本不算什么。他正清醒無比,心中縈繞著諸多緊急迫切的念頭,更要發足狂奔。 示警天門、探明敵情,設法消弭……或削弱進攻力量。前方較大集鎮或可買到馬匹?!?/br> 他的記憶不純粹,既有“舊”時極牢固深刻的東西,又有“新”的碎片般插入的現時記憶。兩相交織,有時印象模糊,甚或發生矛盾。這令他對自己是否當真回到“那個”時候產生質疑。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哪些是“后有”的記憶,哪些是“當下”的記憶。反復糾纏在“過去”與“現在”實際顛倒的情形中,無法厘清的痛苦令他簡直快要發瘋。 行了約有二十里地,忽然又一片極為“鋒利”的新鮮記憶直刺腦海,仿佛要將魂魄割裂成兩爿般的痛楚,令他不由大叫一聲,腳下踉蹌,摔倒在地。 痛楚還在繼續,他反手扣住自己天靈蓋,指爪彎曲如鉤,恨不得穿透顱骨,將腦中糾纏在一起的兩個“谷云起”的記憶撕裂開來。 他沒有抓穿頭顱,只是額上身上汗如雨下,蜷在道旁瑟瑟發抖,由那記憶在腦中眼前一一展現。疼痛,卻更為明晰: ……“在下谷云起?!薄?/br> 客店內,他答話,南宮與少彥在聽,還有人在看。 ——青袍素裙,冪籬遮面?!肮仍破稹比殖隹?,三重玄紗下亦有目光一瞥。 本以為只是尋常趕路人,然“此時”的他,卻在眼角余光掃過袖口那一枝素白的梨花刺繡時血液凝固。 這枝繡在青緞上的雪白梨花,他曾見過——在與大哥鏖戰而死的十數名江湖有名的綠林豪強身上,都有一面繡有梨花的青色小旗。 他當時既需避開四處游弋的兇徒,又要帶走大哥夫婦的尸首,并沒有多少時間來檢視現場,只收起一面旗幟以備來日探聽消息。然而后來卻也并未探聽出任何有用消息。據官府通報,天門上下無一活口,攻上天門者竟也無人生還。江湖傳言是分贓不均起了內訌,更審慎一點的傳言則是所謂“天門寶藏”實乃極其兇險的機關陷阱。然而無論哪樣傳言中,都沒有那面梨花青旗的影子。 參與者均已死亡,那些豪強余部盡皆不知個中情由。 刺繡手藝乃是湘繡,卻并無任何繡莊接過這樣的活兒。 或許那面旗只是約定進攻的憑證——南宮北翊曾如此分析,然一群殺人放火的大老爺們用一枝梨花作標識,兩人都覺得不太合理。那背后似乎還有一個影子,他們卻連影子也找不出來。 一年多后,兩人反目,南宮北翊自然不會再替他打探這些消息,而他更無從得知了。 他其實疑心過南宮北翊。南宮北翊為刺傷他,多次說過為少彥修建的一座院落便開滿梨花,暢飲嘯歌,如何的瀟灑快活。 但他自己也知這疑心并不怎么合理,南宮北翊為了折磨他,再怎樣惡毒的話也說過,再怎樣喪心病狂的事也……做過,卻始終沒有過除引誘他之外謀劃天門寶藏的言語。他也不曾放下防備,只因深知南宮北翊城府極深,為防他有魚死網破之舉,幾十年不露一絲口風也并非不可能。 他其實已經“死”了。死之后還沒考慮過南宮北翊與這件事的關系,到此刻,才算徹底將之與天門血案脫開關系。 那枝梨花開在另一人身上,一模一樣,就算不是那個影子,至少也能證實那個影子的存在,并——露出一些蛛絲馬跡。 頭痛慢慢減輕,谷云起也終于能夠坐起來,汗水已給夜風吹干。他卻在心中生出一些慶幸,幸好是這樣“新”“舊”交替的記憶方式,否則,憑他二十幾年后的印象,絕不會憶起這樣的細節。他甚至還要感謝“當年”也算用心幫過自己的南宮北翊。參與劫掠天門之人雖眾,他們卻憑著匆匆一瞥的印象,不但一道整理出各路人馬是何來歷,還一一訪其余部,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一事雖未做完,他卻還記得那份名單。 離此處最近的,是齊云山大寨。 以他一人之力,莫說百十方豪強勢力,便是一座山寨,也未必拿得下來。 但假如抽去將這些勢力聯合起來的“因”,那“果”便不復存在。 他霍然站起,一顆心咚咚跳如擂鼓。店內女客衣角的梨花,戰死高手身上的青旗,那到底是不是一切之因,他還未能確定。但他只要趕快——趕快趕去齊云寨,無論那“因”是否已經種下,至少他便明確了自己將要對付的目標:不是那百十個聯合一氣的綠林勢力,而是將他們聯合起來的幕后黑手。 他已忘卻了腦中疼痛,胸膛里藏著著朦朧而不敢確信的狂喜,再度縱身飛掠起來。 也許,事情并不會這么簡單。也許,因早已種下,豪強們早已聯合。也許,他短時間內根本抓不到那隱藏極深的影子。 但,有一個思路,總比毫無頭緒好得多。而有效地行動,也絕勝原地千萬次推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