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近乎荒廢的山道外,終于又響起了噠噠的馬蹄聲。 留在馬車邊守候的仆人連同那牢sao不絕的徐大夫,都不禁精神一振,紛紛翹首望去,心急的人或跳上高巖,或攀上樹梢,只望能早些看見那預料中的熟悉人影。 這個時節,會到這兒來的除了奉命去找甘為霖的大少爺也不會有別人了。 雖然早有這個認知,但在望見來的那行人果然便是大少爺一行,那些仆人還是不由高興得歡呼了起來,急忙迎接上去。 “大少爺!” “二少爺也在?” “三少爺怎么也……” 來的陣容簡直空前龐大,便是將整個南宮府都搬來了這里一般,令得這些等候已久,心中惶然的仆人們心下更是安定了不少,接過韁繩,扶人下馬,七手八腳倒也忙亂了一陣子。 那甘為霖獨自驅馬一直前行到馬車邊,雙眼直接盯上了滿臉不豫之色的徐大夫,眼角往莽蒼的山林中捎帶了一眼,道:“人呢?” 徐大夫張口結舌,一時有些想不明白周圍這許多南宮家仆人,他為何偏偏要找上自己問話。他其實并不太清楚南宮北翊帶谷云起進山做什么去了,而且對于這一舉動一直都很是反對,何況等了許久沒見回來,心里正是又生氣又擔憂,更沒有回話的心情,只是瞠目。 那邊南宮瑋等人已被十來個仆人眾星拱月地擁了過來,聞聽他的問話,哪敢怠慢,當即道:“玉簡,你來說?!?/br> 他點名的那個仆人顯然口齒伶俐,應一聲是,便向著甘為霖道:“老爺前天帶著谷先生進山去了,沒叫咱們跟著,本以為很快便會回來,沒曾想幾天也沒有蹤影。我們昨日曾叫人試著進山去尋尋蹤跡,直到今日午時回來,一無所獲?!?/br> 谷靖書聽說不禁輕“啊”一聲,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但他近來與南宮家兄長及甘為霖這個橫豎看他不順眼的前輩同行,言語舉止更是多加注意,將那一身的浪蕩風sao都收斂起來,乍看起來真個是端莊正直的俊書生。這樣行止下,他原本穩重的性子自也更為慎重,因此再是焦急,為防急者生亂,又擾了這些個長輩兄長的思路,竟也忍得住并不貿然開口詢問,只是將一雙擔憂乞求的眼睛望著甘為霖。 甘為霖面色陰沉,口中只冷笑一聲,道:“這么精神,還用找我來做什么?” 南宮瑋眼色一掃,那玉簡立知雅意,忙又道:“谷先生體虛已久,一路上藥石不止方能清醒片刻,入山這幾天無人在側服侍,徐大夫也正自著急,唯恐有什么差池?!?/br> 甘為霖目光冷厲地再盯了徐大夫一眼,徐大夫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人大約就是南宮北翊要人訪求的“神醫”甘為霖,但這甘為霖一身的暴虐氣息,與仁心仁術的“神醫”著實相差甚遠,也難怪徐大夫見著他心頭堵得慌,饒是這時,仍忍不住說:“那谷云起的情況已是病入膏肓,區區我是回天乏術了,只是你這位神醫,醫術再是高明,這心底若是不懂得仁愛關切,我看也是枉然?!?/br> 他對著甘為霖竟是一通教訓,好在甘為霖乃是見過大風浪的,并不被他這句話便惹惱起來,只是又冷笑一聲,道:“人要自尋死路,你再是仁愛關切,醫術高明,又能奈他何?” 徐大夫一怔,反被他這話說中心坎,記起谷云起那過度不合作的態度來,不由喃喃道:“你說的沒錯,醫術再好,人若不想活,那也真是無可奈何?!?/br> 所以盡管是竭盡全力在調養,谷云起的身體可不是一天比一天更糟? 那谷靖書聽聞這話,更是大受打擊,痛惜得淚盈眼眶,終于戰戰兢兢地開口道:“前輩……” 卻說甘為霖見徐大夫對自己的話這般感慨,也是一怔,呆在馬背上不知沉吟什么。耳邊書生可憐兮兮的一聲哀告,陡然便激起他潛藏內心的一片暴躁,回首怒目一瞪,喝道:“閉嘴!” 谷靖書知他自自己坦白與南宮玨的關系后便一直極為厭憎自己,這聲吼雖有準備,還是被嚇的瑟縮一下。南宮玨即時便像是他所少有的“剛”的一面,一攬他腰身便跨前一步,昂首挺胸同樣的一眼狠瞪回去,語氣更比他兇惡百倍地道:“兇什么!靖書叫你,還不好好聽話?” 南宮瑋可是又要頭痛,不料他二人針尖對麥芒地斗了一路,到此刻也還不消停,也是急忙喝斥南宮玨道:“我說過什么,你總要這般添亂,那谷云起救不過來難過的可不是我們!” 南宮玨不甘服輸,又不得不為谷靖書考慮,因此仍氣鼓鼓地瞪大眼睛盯著甘為霖,卻不再說話了。那甘為霖倒也奇怪,對于南宮玨一路上有意無意地大捋虎須并不在意,完全是將他置之不理,而對谷靖書小心翼翼的討好奉承,偏是一副冷言冷語毫不待見的態度——谷靖書若受委屈,少年自然少不得便要大鬧一通,只是這番鬧騰的結果往往是甘為霖端然不動,他給兩位兄長和谷靖書一道聯手地勸解下來,真正是一肚子火沒處發,幾次之后倒收斂了不少。 此刻甘為霖仍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冷冷朝谷靖書道:“你要與這小子廝守終身,那便開開心心過你的日子去,他人的事,要你cao心這許多做什么?” 南宮玨搶著道:“谷云起是靖書的叔叔,他自然要關心的!你才是奇怪,別人要做什么,又哪輪得到你來cao心?” “小玨!” 南宮瑋厲聲,南宮琛溫言,谷靖書泫然,語氣雖不一樣,這一聲叫意思卻同樣都是勸阻。南宮玨近來簡直像是被困在籠頭里的小野馬,只想找個空擋大展拳腳,卻此一動彈便被死死壓制,簡直憋悶得不成。但他一路跟來,耳濡目染,谷靖書溫厚內斂的細心,南宮瑋不動聲色的關懷,南宮琛純良友善的相助,到底仍叫他學到了許多,雖還是桀驁不馴的性子,卻也懂得忍耐與思考了。因此被他們同聲喝止,也只委屈得扁扁嘴,把一雙幽怨瞳仁移回谷靖書身上,那意思自是:我這會兒忍下來的,到時候你得全都賠給我。 谷靖書哪還不懂得他的意思,只是甘為霖那雙冷眼在前,他自不能做什么出格的舉動,亦只有無言地一撫少年脊背,望向甘為霖。 那甘為霖果然對少年是理也不理,只面色譏誚地瞧著他,看他怎么說道。 他微一躊躇,倒不是這個問題答不上來,只是甘為霖脾性古怪,從來不曾給過他好臉色看,他開口之前便不得不思慮一番,不知怎樣回答才能叫他滿意。但太過遲疑,甘為霖想必又會嗤笑于他,因此即時便道:“前輩此言差矣。血緣至親,當不因婚姻嫁娶便即背棄。況且叔叔他身遭困厄,即管是尋常舊識亦會關心一二,何況我乃是他侄子?” 甘為霖哂然冷笑,語氣輕巧,卻一針見血地道:“谷云起原來要你這侄子,卻怎么又將天門交給旁人?” 他言語尖刻慣了,一句話總要拐著彎帶了幾種意思地來譏諷他人,而且也不分那人是誰,哪怕站在他那一邊也是一樣。 谷靖書神色一黯,聲音不由低弱下來,只是語聲中仍透出一股堅定之意,道:“前輩再怎樣瞧我不過眼,也請早為叔叔診治為妙。若是……若是不滿晚輩在側,我也……只等他一個平安的消息就好?!?/br> 原來他想到甘為霖這般討厭自己,影響了他心情只怕反對谷云起不利,因此極力退讓,不欲再令甘為霖為此事浪費時間。 甘為霖卻非獨是對他,其實對誰都看不順眼的,見他這般低微,眉宇間不禁又是一股怒意浮起,倏地一揮衣袖,叱道:“抬起頭來!這般低聲下氣,豈不辱沒了天門谷氏的聲名臉面?” 谷靖書一愕,但覺面門一道強勁怒風拂來,逼得他不得不昂首抬頭,有些驚愕又有些恍然地直視著甘為霖那始終眉頭虬結,郁郁寡歡的面容,終于是有些明白他究竟是什么心情了。 他若真是那天門門主谷雁回的兒子,對甘為霖來說,他便應當有著谷雁回當年的影子。然而谷靖書從未見過谷雁回,更不知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空有面容相似,但這行事作為,卻是軟弱可欺到了極點,落在甘為霖眼中,那大約便分外不是滋味,是以橫豎都看他不順眼。 他若是能像小玨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怕反而會得他青睞吧?只是……谷靖書雖是站直了身子,但目光一與他對上,下意識地還要低垂下去,他真是用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穩在原處,然而額頭已現出汗來,實在艱難之極。 南宮玨在旁一躍而起,為甘為霖大膽拂出的那股勁風,也為谷靖書竟還要聽他的話。但他剛才被阻撓過,也是怕再給谷靖書帶來什么麻煩,因此只怒目金剛也似奮力狠瞪著甘為霖,眼中幾乎要冒出火焰或是箭矢來。 甘為霖不為所動,看著谷靖書那樣勉強的樣子,皺一皺眉,掉頭向玉簡道:“你們沒發現任何蹤跡?” 谷靖書松了口氣,一側臉,便見南宮玨滿眼快要溢出的擔憂之色看著自己,并舉起袖子來給他擦拭額頭的汗漬。他微微一笑,心里這下卻定了不少,抓著了少年的手,不再戰戰兢兢的怕給甘為霖瞧見生怒了。少年本來還有些氣他對甘為霖的言聽計從,被他忽然這樣篤定地握住手笑看著,一愣之后自己竟也忍不住往甘為霖那邊瞧了一眼,隨即記起自己的立場,趕緊端肅精神,也反手緊握著他手掌,點頭贊許道:“靖書,這樣才對?!绷硪恢皇直銚瞎染笗?,手指不規矩地按進底下那柔韌飽滿的rou團里了。 谷靖書還在不動聲色地在他手里掙扎著,只聽那玉簡為難道:“老爺看來一直用著提縱之術,雖帶著谷先生,但留下的痕跡實在太少,無法判斷去向。我們沿路直尋到舊天門所在地,也沒見著他們?!?/br> 甘為霖又往山中凝望了一霎,自言自語地道:“他們當然不是去懷舊悼古的?!?/br> 南宮瑋心有成算,面上神色不變,口中已道:“此處我等都未曾來過,或許有其他路途,卻人手有限,畢竟不能一一探尋。不知前輩有無頭緒?” 甘為霖冷然道:“我既非天門之人,又能有什么頭緒?” 話是如此,也不理南宮家的這群人作何打算,自己從馬背上跳下,徑自往山路上行去,腳步如風,倒不是嘴上說的那樣冷心絕情了。 南宮瑋哪敢怠慢,忙將南宮琛一拉,吩咐一干仆人仍在此等候,自己則與二弟一道施展輕功跟了上去。南宮玨本來想趁機玩弄谷靖書一番,也有向那甘為霖示威的意思,未料他們說走就走,當下話也來不及說,便只有匆匆攜了谷靖書追趕上去。 山路蜿蜒尚在,甘為霖只管沿路奔馳。南宮瑋緊隨其后,跟他翻山越嶺,腳下不停,心里卻不免有些犯嘀咕。方才玉簡說了,沿路只會去到天門舊地,而那里并無南宮北翊兩人蹤跡。甘為霖莫非真是不知他們去了何處? 后頭南宮玨一面攬著谷靖書身軀,一面把握著落地節奏正跟他說著怎樣運用內力來施展輕功,喁喁而語,甜蜜得很。 谷靖書當然很是關心谷云起的情況,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更有心思來聽南宮玨那夾雜了掐掐捏捏揩油不斷的指導,想要自己學會了輕功,趕去與谷云起見面。如此這般,到得甘為霖與他們進入第三重山嶺時,谷靖書便能稍微離開南宮玨的掌握,被他牽著手自行勉力提縱。雖說尚不熟練,但輕功也是要練的,一路跑著他漸漸地便掌握得愈好。 南宮玨對他的進步比他自己還開心,一雙眼始終晶亮亮的,興奮地拉著他向前奔著,真是少有的認真教學,就連趁機揩油的次數也大為減少,實為異數。 甘為霖帶他們走的,果然只是去天門門戶所在之處。從申時走到亥時,他們已完全深陷莽蒼山川之中。一些飛檐雕檻,殘壁斷垣,便在黛青的山色中時隱時現,露出端倪來。 葳蕤的雜草間、茂盛的樹叢中,那些年久失修、無人看護的建筑上滿泛著褪色的陳舊,叫人不禁心生蒼涼。 草木蕪亂的道路兩旁,散落著些生銹的鐵器,零落的白骨,腐朽的布帛,處處昭示著曾有的慘烈廝殺。 一經浸染到此處的氛圍,就是一路嘻嘻而笑的少年,亦不由嚴正了面色,恢復以往的冷峻神態。 他或許并不知道此處曾發生過什么,但目光掃過兩旁時多時少的殘骸斷兵,多少便能推斷出那場血戰的人數之多,程度之重。他因此將谷靖書的手掌攥得更緊了些,那一戰距今時日雖長,但這般兇惡險境,即使隔了數十年仍舊戾氣不消,連他也有些心驚。那隱隱風濤,鬼哭也似凄凄;那漫漫霧氣,陰魂一般慘慘。他不知谷靖書是個什么感覺,但自來是保護他得慣了,即便這山野變色,當真涌出那鬼魅魂靈來,他也要挺身護在青年身前,為他掃蕩迷霧,重開青天! 南宮瑋與南宮琛便要鎮定得多,他們既比南宮玨年長,受的教導也正常得多,對于昔年武林掌故極為熟稔,知曉是什么導致了眼前這一幕慘淡景象,更約略明白為何谷云起重病至那種程度,父親還要先與他趕來此處。心中既是感慨,又多少有些激動,熱血澎湃。他們終究不是谷靖書,對于帶甘為霖來救治谷云起,只是一件父親交代的任務。至于谷云起到底會如何,對他們當然不如那傳言中錦繡爛漫的天門秘寶誘惑來得大。 南宮瑋甚至心下思忖,終覺父親的這次行動考慮不夠周詳,目標又大,又不曾試圖保密,甚至還將甘為霖這樣的外人帶來這里。其實待知曉那寶藏入口之后,便任那谷云起死了豈不更妙? 他眼角余光一斜,瞧見南宮玨一臉的嚴峻緊握著谷靖書的手。南宮玨固然扎手,谷靖書卻只是個以色奉人的柔弱書生。何況有父親在,小玨再怎樣反骨,也反不上天去。 原來南宮玨與谷靖書與他們同行了一路,全沒告訴他們那南宮玨身世的事。南宮玨那小子是根本沒將那事放在心上,而且在他心里,大約南宮北翊是南宮北翊,并不關系到其他人。況且他和兩位兄長素來脾性不和,現在和以前并沒有什么區別,只是理所當然地吃著用著南宮家的,態度坦然到令兩位兄長完全生不出疑心。那谷靖書倒是心里明白,可實在擔心事情若披露出來,南宮瑋等人便要翻臉成仇,更不允許他們跟隨下去,所以不但沒說,侍奉兩位兄長也是盡心盡力,是以以他們的淺薄經驗,竟一直沒有露餡,倒得了那二哥南宮琛的許多同情和關切,真有一些家人之感。 此刻南宮瑋心里思慮的事情遠較他們復雜,但總以他們還是一家人為前提,便也沒有將這個疑慮當做難題,只在心里暗暗忖度著甘為霖的實力能否憑自己這一家人對付下來。 甘為霖容色冷冽,連續趕了這許久的山路,又是用的極快的速度,他卻沒有顯露一絲疲態,可見他慣常雖是以毒制敵,那本身武功也絲毫不弱。他也不知是否覺察到背后南宮瑋的視線有些刺骨,忽然身形一頓,轉首翹望。道路兩旁密林遮蔽,但他望的方向泥土稀薄,隱見堅硬的巖石山體自泥土中突兀而起,兩邊樹木沿著它兩邊生長,倒像簇擁著一條直通天際的大道。 南宮瑋正為父親之計短而暗自籌劃,陡見他停下,不免有些準備不足之倉促感,脫口一聲:“到了?”說話時眼眸四顧,才意識到自己是走了神,忙住口收聲,為防給那甘為霖聽出自己心中詭計來。 甘為霖恍如未聞,轉過身,竟沒有施展輕功,一步步走向那斜向上方的“通天大道”,終在那“道路”盡頭,亦即山石凌空處止住步法,舉目遠眺著蒼山間掩映的樓臺屋宇。他腳步是停了,那身形卻不知為何,似乎卻在顫抖。 南宮家三兄弟哪明白他的心思,見此情景,面面相覷。谷靖書喘了幾口氣,勻過呼吸,也往甘為霖那兒一望,卻只覺他背影孤單蕭索,說不出的悵然落寞之態。他微一猶豫,竟脫開少年的手,足尖點地飛躍上前,道:“前輩?!?/br> 南宮玨真真是一時疏忽,給他一下溜開身旁,實是前所未有之事,不由大驚失色,何管兩位兄長眼神里的意思——雖他就是不給這一驚岔走也往往弄不懂他們眼神——總之趕忙一躍而起,緊貼著谷靖書落下來。 甘為霖這回卻沒對谷靖書說什么難聽的話,只“嗯”了一聲。就是這一聲“嗯”,也叫少年再次驚得腦袋一歪,差點沒扭了脖子。他又驚奇又不解地眨著眼睛,來回看他們兩個,只等谷靖書來給自己解釋那甘為霖今天究竟是吃錯了什么藥。 谷靖書其實又怎會知道甘為霖的心思,但明白甘為霖最不喜見自己唯唯諾諾的卑微姿態,是以鼓起勇氣挺直了身板來與他搭話,又道:“前輩為何不走了?叔叔他……他當真虛弱得很,若是耽擱了時間,我只怕他……怕他有什么意外……” 谷云起那樣的情況,其實發生什么也不能再算作“意外”了。甘為霖沒有反駁他,只望著已成廢墟的天門屋宇,語氣淡然地道:“我帶你離開的時候,曾說過永遠也不再回到這里?!?/br> 谷靖書心臟猛地一跳,幾乎沒咬了舌頭地驚聲道:“什么?” 甘為霖語聲轉冷,道:“也說過,決不再診治任何一個江湖人士,更不理會天門谷氏任何事情!若不是你剛才呱呱墜地,又有你娘親的囑托,便連你也一并丟在山上,任他谷雁回想要死戰也罷,殉死也罷,都與我沒關系!” 谷靖書簡直被他這番話嚇得有些說不出話來,他來時路上多方奉承,不聽甘為霖有一字提到與他有關系的話,怎知竟在這時聽到他說出自己的身世關系?他張口結舌,只能訥訥喊道:“前……前輩……” 那少年因為聽得太迷糊,又得不到谷靖書的解說,一頭霧水的如同撞進網中的小蟲,東張西望的格外孤立無援。 那落在山道上的南宮瑋兩兄弟反倒聽懂了,他們本就知道谷靖書與谷云起的關系,只是甘為霖在這其中有什么瓜葛不甚清楚,如今看來,當時這天門遭遇那場禍患時,甘為霖帶走谷靖書,才讓他能順利長大成人的。 只是甘為霖對谷家那股濃重的怨氣,卻又叫人頗費思量。 谷靖書也惶恐不安,不知這位前輩究竟是怎么個意思,而他對當年的事殊不了解,又怎么才能化的開他心中郁結,讓他能釋然地前去為谷云起療傷。 一念至此,他只能憤恨自己的軟弱無能,不能在那天夜里便從南宮北翊手中救下谷云起來,累得這本來就氣息奄奄的叔父還要經受這許多磨難,實是心痛之極。 但即是他也不能理解,谷云起與南宮北翊的愛與恨,并不是蠻力的搶奪分割,便能夠徹底斬斷的。 甘為霖負著手,背影只留一片孤傲卓絕的剪影,仿佛強橫地宣告著他的不肯妥協。谷靖書便又不得不被他這樣的氣勢壓得再次戰戰兢兢起來,幾乎便要哭了出來,竭力忍著方能開口道:“前輩……那些前塵……前塵往事,不是都已經煙消云散了?谷……我、我……叔叔的大哥也已經不在……” 他心里將谷云起認定為親叔叔,但要突然改口叫一個從未謀面甚至早已去世的人為父親,總是既唐突又冒昧,因此說不出來。那甘為霖果是不喜歡他過于軟弱的態度,一聽那泫然欲泣的聲音便霍地轉身過來,眉宇間悵然化作薄怒,幾乎就要朝谷靖書喝斥下來。 但谷靖書抬著頭并未躲避,他目光一怔,籠在這氣質形象太過不合記憶中那人的青年身上,忽然明白了什么,自嘲地笑嘆了一聲,道:“不錯,他已經不在了?!?/br> “所以……” “我既然說過不再理會他谷家的事,卻何必一定要你……做出他的樣子來!”甘為霖笑得頗為慘然,連他原本陰郁怨憎的神色也因這黯淡而削弱了不少,谷靖書這才覺得,他的樣子原來并不可怕。那刀刻斧削般鋒利的線條輪廓一旦柔化,倒有些纖細文弱之氣,正如一介書生。 谷靖書心知他情緒變化總是過于激烈,那對身心修養都極其有損,他身為大夫,不至于不知道個中厲害,卻還是那樣苛責地對待自己,可見內里驅動著他情緒的力量如何強大。而這情緒變動,現在瞧來竟和那谷雁回有著莫大關系,谷靖書雖沒有將谷雁回叫做父親,卻已然“父債子還”,代谷雁回為他感到愧疚了,為著減輕他的自責歉疚之意,忙道:“前輩教訓的極是,靖書七尺男兒,本不該自甘人下,膽怯懦弱?!?/br> 甘為霖又搖了搖頭,低沉地道:“將你養大的并不是我,我沒有資格來管教你?!?/br> 谷靖書道:“前輩卻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有的是資格?!?/br> 甘為霖呆怔了好一陣,才偏過頭去,笑得凄涼,道:“我或許救了你的命,卻是殺了你的母親。你還要感激我這個‘殺母仇人’么?” 谷靖書心頭再次大震。他站在甘為霖面前,本來已用了足夠的決心與勇氣自立自強了,此刻被甘為霖這句話如鐵錘砸下,直是眼冒金星,腿腳發軟,一時連怎么呼吸也忘了地說不出話來。 南宮玨反應極快地攙住他腰身,同時一皺眉,向甘為霖怒喝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甘為霖對他向來漠然,看也沒看他一眼,只道:“天門禍亂,她胎氣大動,又耗空氣力無法生產。那本不算什么難題,我便剖開她的肚子,將你取了出來?!?/br> 南宮玨一怔,不由看向懷中谷靖書的臉色。就以他的知識經驗來判斷,確實是不知道這到底該感謝甘為霖救了谷靖書,還是該為谷靖書同仇敵愾,譴責他竟以如此殘忍的手法殺害了谷靖書的母親。 谷靖書倒抽著氣,寧愿自己此刻暈過去了,也并不想聽說如此血淋淋的事實。 他原來并非是棺材生子,卻是……以母親之命換來的自己一命。 比起自己一人的悲慘,竟還要疊加上另一個血緣至親的性命,他那顆本來就沒有經受過多少殘酷歷練的心,一時之間又如何接受得了! 他幾乎就要倒下,但被南宮玨死死托著腰背,終于是沒有倒。 只是說話口氣已變成了夢游般的茫然:“這……不能怪……前輩……是我……是我的……”我的錯?十月懷胎,他呆在母親腹中,可哪有什么意識。要說錯,那該當是襲擊天門那些人的錯。然而那些人的作為,但以一“錯”字已不足形容。 前塵湮沒良久,他甚至不知從何處才能找到一絲過去的影子。留在他眼前的只有頹敗的建筑,繁蕪的山野。 那么多人化身白骨,他要恨這些白骨,可也拿它們無可奈何呀! 而這樣深重的仇恨,谷云起卻一直背負著,他活得有多痛苦? 甘為霖又開口了,語聲冷得如同剛穿過一座冰窟。 “只是將你取出來,以我的技藝,又怎會致她死地?” 谷靖書淚眼朦朧中,只覺這位神醫側過去的半邊面頰鐵一般地冷硬起來,漠然地拒絕著他人的分擔或推托,吐詞清晰地道:“但她生下孩子,卻想不出該怎樣才能讓這個孩子長大成人。那些人知道她懷著身孕,若給看出端倪,即使藏得再好,又或是真能平安送走,只怕仍無法擺脫有心人的追殺?!?/br> 不止谷靖書,連在后面聽得直有些冷汗涔涔的南宮瑋兩人,到此刻又不由懸起了一顆心。 那她——他是怎樣將谷靖書帶出山,甚至令他平安長大的? 甘為霖沒有看他們任何一人,仿佛只是自敘往事,只是聲音不免激越,情緒更是大起波瀾,道:“我在她肚腹重塞入東西,以羊腸線縫合,好讓她看起來仍是未及生產的模樣,絕了一些人追殺谷氏后代之隱患,才能夠真正令那孩子擺脫一切危機,不再受到牽連?!?/br> 南宮玨眼睛已經瞪到滾圓,以他的腦袋瓜,想要弄清楚這當中的復雜問題,想必是很難了。但他摸著谷靖書手心里濕作一汪兒冷汗,忽然似覺有必要為谷靖書伸張一些“正義”。 他大聲道:“靖書的娘親并不是生他而死的,是不是?” 他雖則有些傻,卻很敏銳地清楚谷靖書是在為什么忐忑不安,臉色蒼白。 只是他這樣問,回答的卻是谷靖書自己,一搖首,一行淚,一聲痛哭。 “非生我而死,卻仍是為我而去……我、我……” 我要以什么面目,才得見那二十多年前便葬身此處的,雖未謀面,猶恩深似海的父母??! 他的聲音這樣悲慟,即使是固執如一頭小牛的少年,也不禁茫然了。 他仍緊攥著青年的手,撫著他柔韌緊繃的腰背。他思慮不到那么復雜的問題,那么糾葛的情感。他簡直想要同從前一樣,不講理地強行將那些傷悲從青年臉上抹去,再用那屢試不爽的法子——通過至樂無上的rou欲交歡,把那些無謂的痛苦都從他心中擠走! 然而他焦躁地以腳跟狠狠碾壓者腳下那覆著青苔的巖石,竟自忍耐住這種自私的念頭,只道:“靖書,那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哭?!彼穆曇粢材苋绱说腿?,仿佛為青年擔負著整個青天,同時還要神色恒定地望著他的眼,安撫他的心。 谷靖書正在崩塌成碎片的世界便由他擎住了,且一動不動,只等他自己重新收拾完整。 這孩子什么時候徹底長大了,沒有從前蠻不講理的命令,沒有以往不管不顧的癡纏。他明明仍是不太能懂得這些事情,但挺直的肩背,溫柔的安慰,卻仿佛是一個能支撐天地的男人絞盡腦汁所能想出的最好辦法。 他雖說“你不要哭”,其實卻做好了迎接一場漫天豪雨的準備。 無論那悲切的洪流來得有多么猛烈湍急,他都將屹立不倒,永遠作為他的依靠和支柱而存在,而昂立。 谷靖書這倒不哭了,他的父母那般執著地要他活下來,哪怕連他們的存在也一無所知,哪怕對這刻骨的仇恨無力承擔,他們也并不在乎地要他活下來。他更不該以自怨自艾來充塞這本該另有意義的活著的生命。 所以他與少年握著手,便聯成鐵一般堅定的意志! 甘為霖大約還沉浸在二十多年前那慘烈血腥的現場中,背負著的雙手指爪彎屈,青筋暴露,幾乎要扭斷了那節節指骨。他陰慘慘地一笑,道:“那當然怪不得你,是死是活,你只能接受,難道還能自己做主?” “前輩……” 谷靖書好容易頸項硬掙了一些,想要勸說,卻一時不知從何勸起。他想,甘為霖那樣做并非為的什么好處利益,天門危殆,這人還要留在天門,那是生死也置之度外了的,無可非議。 甘為霖道:“能自己做主的,偏生卻要……卻要以身殉死!簡直糊涂到底,可笑之極!哈……我為什么又要救走你的兒子?你連為著他也不肯活著,我何須多此一舉,多此……不義不仁之舉?……”他忽然仰起頭來,笑容凄厲得簡直有些猙獰,“我豈止不仁不義,而且冷血無情!你既然罵我無恥厚顏,只為滿足私心,我自然只能是這樣的人,做這樣的事!所以你的孩子,我送給了別人;你的兄弟,我不聞不問;你的秘密,我……只恨不能挖出那半只腦子,將它拋諸野路,盡數忘記!” 谷靖書張口又閉口,他想要寬慰這個人,卻分明覺得自己說的一切都將蒼白無力。甘為霖做了一件“殘忍”的事,保全他卻必致他母親于死地;谷雁回必是不忍見愛侶那般痛苦慘厲吧,所以痛斥甘為霖所為“不仁不義”……過去的糾葛之繁復,就連谷靖書也揣測不出更細致的東西。他只是隱隱覺得,為谷雁回一場“誤解”的怒斥竟郁郁數十載,甘為霖該是有多少冤屈與憤恨,直將長歌當哭也未必抒泄得盡。 甘為霖說了那些話,卻望著半空,發了一會兒呆,沒再言語。 而谷云起卻不知正在這山中何處,或許正一寸一寸地死去。 谷靖書百爪撓心地焦慮起來,他真想問:你到底救不救我叔叔! 他卻不敢這般放肆,他也沒有資格和權利對這個人有任何過分的要求。 谷雁回那樣叱罵他后,有沒有后悔,有沒有挽救? 甘為霖仍是頭也不回地走了,甚至二十多載后也艱于放下執念,他更不敢激怒這人。 他的焦急卻傳遞給了手心相合的少年。南宮玨一轉頭,對著甘為霖皺一皺眉,喝道:“你還要呆上多久,偏要拖到谷云起回天乏術么?” 周圍這許多人,也只剩一個南宮玨敢對甘為霖如此大聲喝呼了,所以這回竟沒有人出口斥責他,反倒為此刻還能有人出如此聲音而松一口氣,不必再籠罩在甘為霖帶來的陰霾壓力之中。 甘為霖似乎也在迷惘,迷茫于自己負了這許久的氣,如果就此打破誓言,還有什么意義。 而堅持下去,到底又還有什么意義。 南宮玨等了一刻,見他不答,便拉著谷靖書要轉身而去,道:“靖書,這個人靠不住的。這樣猶疑不決,還能做成什么事?” 南宮瑋卻嗤之以鼻,心想若沒有這甘為霖帶路,又能去哪里才能找到那谷云起?但他素來以秉承父親性情意志著稱,雖還未細想怎樣將這天門寶藏據為己有,那卻是因為覺著有父親做主,自己沒必要cao心太多,但此刻能不能找到那個寶藏,甘為霖到底要不要救那谷云起,在他心中都無關緊要。反正父親此刻想必已身在寶藏之內,就等他慢慢出來也是無妨。 谷靖書的腦子好在與他同樣清楚,知曉不能一走了之,也呼道:“前輩!” 甘為霖眼珠轉過來,斜看著他,靜默不語。 谷靖書道:“死者已矣,生者……生者何堪!” 甘為霖臉上一瞬時起了奇異的變化。他似問似答地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谷靖書心道你再拖延時間,來者卻是亦不可追了!但他心里剛閃過這個念頭,便驀地一沉,悔恨自己竟有這樣不吉利的想法,急急點頭,以期盡快催動他動身來挽救自己生出這“惡念”的失誤。 甘為霖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只是他雖笑著,神態卻是癲狂的,悲愴的,自嘲的,就是沒有喜悅的。他笑得眼淚幾乎要出來,身形終于霍地拔地而起,飛縱向道路前方。但聽他且行且嘆,只道:“我生氣什么呢?生氣什么呢?只因生著氣,才會記不起他們早隨天門灰飛煙滅的事罷了。其實我怎樣也好,他已再不會有任何異議,我恨他,憎他,厭他……不過是投在了一片虛空……一片虛空!” 谷靖書都沒料到他會這么快便展開行動,倒在原地愣了一下,還是少年反應及時,摟著他一旋身,緊隨跟上,不差分毫。 南宮瑋兩人這回落在最后,他們并不著急,而且與甘為霖還有前面那對小的不一樣,正要低聲商議一些關系南宮家收益的秘密話題。 自然,不跟南宮玨商量,除了這可能會損害谷靖書利益外,那小子根本不會聽也是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