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沿路的風景越來越熟悉,盡管是夏天,晨起時仍可見遠山上云遮霧罩,淡煙疏靄,實不負“云夢”之美名。 南宮北翊的心情卻格外的復雜。 馬車??吭诠俚酪慌?,他們正要棄車登山,而谷云起仍是半昏半醒的樣子,叫南宮北翊十分憂心。他原本不是沒想過讓馬車慢慢行走,或趁谷云起睡著時在路上逗留,以等待南宮瑋和甘為霖的到來。然而拖延得這么久,南宮瑋和那甘為霖還是影子也沒有半個,他們卻已抵達了天門所在之地,瞞也是瞞不過去了。 谷云起虛閉著雙眼,容色安詳。那道旁山峰高聳,古木森森,鳥叫聲此起彼伏,風吹過則松濤陣陣,闃無人跡,一派荒涼。南宮北翊當年曾從這里經過,那時廝殺方休,四處彌漫著的卻是血腥氣與肅殺的氣息。草還沒那么深,樹還沒那么密,而谷云起…… 南宮北翊望了車窗外一會兒,目光重落回谷云起臉上,一時又是沉湎于舊時光的溫柔繾綣,又是深憐于眼前人的痛苦哀嘆。谷云起近來的平靜安寧,縱使沒有徐大夫的提點,他也看出很是不妙了。一個人若還有些活的氣息,那無論是喜怒哀樂,總要有一些表露。谷云起泥塑木雕一般,對他的話語動作,從那天自陳“沒那么愛你”起,便當真沒有一絲反應。 他心焦如焚,卻束手無策。無論是對往昔的回顧,對未來的設想,還是對眼下正在做著的事的商量,谷云起頂多也只是偶爾拿眼睛看看他,一副無可無不可的神色,就連對回到天門的愿望,好像也不如以前那般強烈了。 愈是這樣,南宮北翊便愈不能真的停下來等甘為霖,那只會令谷云起更加心如死灰。反是天門,有著許多可能觸動他美好回憶的東西,或可令他重新恢復一些情思。 “云起,到了天門,我們先去拜祭大哥大嫂。若是能夠,將他們遷入祖墳可好?” 他們當年既要安葬谷雁回夫婦的尸首,又要躲避追殺,倉皇之時也只能草率從事,南宮北翊甚至都不確定自己還記不記得那埋葬他們的地方。 谷云起已然醒了,只是他身體一天比一天差,醒來時也大多傻乎乎的只是發憨呆愣。南宮北翊似是隨口拋出的問話,實則滿含著將他刺激得清醒一些的愿望。谷云起直愣愣地瞧了他半天,總算反應過來,口唇翕辟,卻連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 他果然是更加虛弱了,南宮北翊心中一痛,面上卻不好表露出來,便溫柔地撫著他的鬢發,道:“你不必勞神,都聽我安排就是。我們拜祭完畢,上山再看看天門的屋宇居所,得空了更要找人來將它們恢復舊觀,我們便住在這兒了。在這山上朝看云,暮聽雨,豈不快哉?” 他想象得久遠,自己也不禁露出笑容,凝睇著谷云起模糊的雙眸,這時當真將那什么寶藏家業,全都忘了個一干二凈。 谷云起神色間有了些色彩,卻是詫異。 他無力搖頭,只有闔了闔眼蓋,那唇形動得都看不出有何變動,細若微風地道:“你……帶我……上山,我給你指路……” 南宮北翊也是一怔,不由向外面山林看了看,道:“我雖只來過一次,大體路徑還是記得的,你不須這般費神?!?/br> 谷云起難得在唇角浮起一絲譏刺的笑,道:“你還是……只做你想做的……” 南宮北翊心下大震,倏然明白他的意思,那是說他南宮北翊的一切打算都并非為著谷云起本來的意愿,其實乃是為滿足自己的私心。 他想和谷云起廝守終身,在谷云起看來,大概只是一樁苦差,也是他的一廂情愿。 甚至他想治好谷云起,為的也只是谷云起活著,自己會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 然而谷云起想死,他難道能就由著他去死嗎?谷云起已又閉上眼睛,說:“你愛怎樣,便怎樣吧?!闭Z聲更如唇邊呼出的熱氣,一落到空中,便即消散無蹤。 南宮北翊哪還敢再堅持己見,一時心慌得只得連道:“不不不,云起,云起,你想去哪里,我如今都聽你的……以后也都聽你的!” 谷云起不說話,他哪知道就連討好逢迎這樣的事也并不易做,坐在他身邊簡直有些六神無主,直到仆人來報告湯藥熬好,才遲疑一下,小心地抱起谷云起,下車去給他沐浴藥湯。 那山路崎嶇陡峭,從天門禍亂之后,又荒冢累累,白骨磷磷,雜草爬滿了路徑,藤蘿牽蔓在樹梢,若要走上去,怕是須得披荊斬棘一番方可。南宮北翊要上山,自然是要同仆人們商議一下行程,安排誰來開路,誰來背負物品,誰又留在此處看守馬匹車輛,等候可能會來的南宮瑋與甘為霖等人的事。谷云起剛吃完藥,又勉強喝了些米粥,無法就躺下睡覺,也被他抱在懷里靜靜聽著他的布置。他吩咐完那些事情,猶豫了一下,低頭瞧著懷中默無聲息的人,柔聲道:“你看這樣好么?” 徐大夫在對面露出一臉牙酸的表情,只覺今天這南宮老爺不知又抽了哪門子的風,給谷云起沐浴按摩時居然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滿腦色欲念頭,反而如此刻一般輕聲詢問谷云起是否舒服,盡管谷云起仍是什么反應也不給他,他卻做得很是起勁。 谷云起睫毛扇動一下,許久沒說話,嘴唇翕動,聲音一時發不出來,南宮北翊卻是早有準備,急急俯下身去將耳朵貼在他唇瓣上,聽見他沙沙的氣息輕吹著自己耳廓,有些癢,更讓他有些驚喜。 谷云起說:“不要他們?!?/br> 話語內容卻讓他一時回不過神。 他抬起身仔細看了看谷云起的面容,耳朵上仍有些熱乎乎的感覺,叫他分外想讓這人再與自己咬咬耳朵。他已然一片深情,無論谷云起怎樣的舉止,都能引起他的那份悸動了。他也越是多為這個人的身體著想,便輕聲細語地勸慰他道:“何須如此?帶著他們,對你的照顧才能更周到細致一些。若只我一人帶你上去,山路難行,少不得牽牽絆絆,又累你上下顛簸,于你身體并無好處?!?/br> 他這樣真心勸解,谷云起無論聽與不聽,卻倒真有一種融洽的氣氛。谷云起沒有答話,南宮北翊卻知他是無意改變主意,只好又道:“云起,你……你生我的氣,卻不必拿自己的性命來糟蹋;我以前對你做的不好的事,等你身體好了,便一一做還給我也好……” 谷云起神色淡漠,一語不發。南宮北翊想起他先前的話,也只余下滿心的苦澀,知道他要自己聽從他的心愿,又知道自己的勸說全無效果。谷云起早已死了心,別說為他的話感動,就是連憎恨他,報復他,也全沒有了一絲興趣。而他,即使在這樣艱難的處境下,又怎能放棄任何一點能夠討好他的契機? “罷了……” 南宮北翊嘆了口氣,告知眾仆人:“明日你們便都留在山下守候,我與云起上山,盡量快些下來,你們仍按時準備好藥石之物便可?!闭f完這話,再看谷云起,他終于合上眼眸安心去睡了。南宮北翊苦笑一下,抱著他回到車廂內,將他安頓好,仍與他在這車廂之中相擁而眠,聊做一個長長久久的美夢。 山川綿亙著層出不窮的綠,深淺濃淡,相互浸染氤氳著,是以雖綿延千里直抵天邊,卻絕不單調乏味。 南宮北翊背負著谷云起,行走的并非常路,只憑著那身功夫,在棘叢草尖,樹梢藤邊輕巧掠過,速度快如飛隼,動作又柔似大貓,在起伏之間盡量不讓背上的谷云起受到顛簸沖擊,相當的用心了。 以他的身手,攀爬這座大山自是非常迅捷。但山勢連綿,仍要好半天才可能看見天門留下的一兩處亭臺樓閣。谷云起說要給他指路,果然從早晨起來后便保持著清醒,伏在他背上如騰云駕霧一般前行著,周圍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箭一般飛快晃過,他實則有些應接不暇,眼花繚亂了。 好在南宮北翊從昨天后確然便非常體諒他,一口氣上了半山,歇在一塊視野較好的巖石平臺上,小心地解開縛著他的帶子,將他重新抱回懷中按摩被帶子勒過的地方,心疼地道:“累么?你告訴我要去哪里,我到地方再叫醒你,不用這般強撐了,好不好?” 谷云起身體全無法自己動彈,那些帶子雖然已夠寬厚柔軟,他身體也已瘦到只剩百斤不到,但重量全壓在那些布條上,還是被勒出深深的印記。他睜著眼,很是費力地轉動眼珠要認出這是哪里。南宮北翊看他這般辛苦,只恨不能將自己的所有都能傳輸給他,好叫他能輕松起來,又道:“這兒我們當年曾歇息過,雖然匆匆忙忙的,我還記得它叫做燕子梁?!?/br> 那山是一重又一重的,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無論上下左右,總也走不完似的。卻也正是因為這山太大太深,他們當年才能夠從血戰中脫身而出,撿回一條性命。南宮北翊記性很好,回想起來,甚至連當初谷云起在此處休憩時疲憊傷痛的神情也歷歷在目。 谷云起聽了他的話,總算閉上眼睛,勻了一會兒氣息,才道:“燕子梁……鯉魚脊……你到……那棵老槐樹下……下山……朝南走……” 南宮北翊一怔,那條路他沒走過,但谷云起說的槐樹他知道,從那里下山,走進的便更是群山的深處,在那山谷中應該怎樣走,只怕他轉個彎就完全摸不清東南西北了。他實在想問問谷云起到底要去哪里,但他讓谷云起說話,本來是要減輕他思索和觀察的負擔,再這么多疑問,谷云起哪有力氣回答? 所以他只有在心底里嘆了口氣,幫他把勒疼的部位都按摩好了,再將他縛到背上,即刻動身,飛猱翔鳥般地繼續往山上趕去,指望自己能憑這速度縮短抵達目的地的距離,夜里還能返回到大路旁,再將他的身體好好治療一番。 鯉魚脊,老槐樹,下山道。 山下樹木亂生,幾乎找不著下腳的地方。南宮北翊又沿著山谷向南行了近十里路,眼前山勢拗轉,出現了岔道。他好容易找著幾塊還算平整的大石,在遮陰之處再將谷云起放下來,一邊再為他按摩肌rou,一邊將隨身帶上的一竹筒藥湯與粥飯解下來,運起內力給他溫好了喂他。 谷云起精神竟好了些,又給他指點了接下來的路徑,果真聽話地閉目養神去了。南宮北翊依言而行,穿林逾峽,披蘿入山,心下漸漸有些不安,料到了這蹊蹺的道路多半便是通往谷云起向他承諾過的天門秘寶所在。他為了這個目的才折磨了谷云起二十多年,如今那東西可能就在眼前,卻反而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先對谷云起說過好幾次,那天門秘寶自己已無心染指,想要的只是谷云起的身體恢復健康,谷云起卻毫不理睬。他又才說過谷云起如今想要怎樣,他都聽話,除了那毫無效果的勸說,卻也再不能違拗他的意思。因此一面在那彎彎曲曲的巖洞中前行著,一面憂心如焚;既不能后退回去來食言,便只能加快速度,盡快抵達目的地,再返回去為他求醫。 從巖洞出來,再穿過數個亂石交錯,壁立千仞的峽谷,登上一座矮矮的荒涼石山,南宮北翊終于又叫醒了谷云起,問他接下來要如何。 谷云起的精神明顯好轉,說話不再斷斷續續,聲音也清晰了許多,只是這回卻不再是單純的指路,明顯是要他開啟此處的什么機關了。南宮北翊按照他的指示找到山頂中央一塊極為平整厚沉的大石頭,再找著每個角對應的中線,向四周各走谷云起要求的步數,挪開那處的巖石,分別將巖石下隱藏的黝黑鑄鐵機關大力壓下。 機關如何發動,南宮北翊尚不知道。他雖說對這寶藏興趣已不是很大,但開啟了機關,自然便忍不住四顧著看看何處會出現一道門戶。豈料石山沒有一點變化,就連緊鄰的四圍山壁也毫無動靜。他略有些驚訝于失望,同時卻又松了口氣,道:“或許這個機關已經失效,云起,我們回去吧?!?/br> 谷云起沒有做聲,他更是滿懷僥幸,負起谷云起便掠下石山,朝著來路奔回。這回去的路他自然不用谷云起指示,更因為心里一塊大石落地,心情十分的愉快,速度不減來時。接下來只盼南宮瑋已經請得甘為霖前來,便對谷云起說一些溫柔安慰的話,言道待他身體養好,若仍想發出這寶藏,再來想辦法也不遲。 谷云起不置可否,他們片刻間便又穿過峽谷溶洞,日已西斜,但度量路程,日落后仍能趕得回馬車邊去。南宮北翊更為振奮,憑著記憶飛步疾行。哪知走了約一炷香的工夫,周圍山川竟沒有出現一處熟悉的地方。他心知不妙,轉回頭去看谷云起,那人還是一臉漠然,目光卻是越過他的肩背望著前方。 “云起……路走錯了么?” 谷云起便瞟了他一眼,道:“沒錯?!?/br> “……我以為這是走回大路那邊,你……” 谷云起瞧著他的目光略微露出一點古怪的神色,像是笑,也不知是笑他的愚鈍,或是自己的得計,道:“往前走?!?/br> 往前走,到的會是什么地方,已是不言而喻。 金色太陽隱在高大的山峰之后,濕漉漉的峭巖上不時滴落碎玉瓊花般的水珠,映上一方還未遁逃的日光,飄飄灑灑的金屑一般閃爍不定。 南宮北翊怔忡地在原地停頓了一會兒,飛來的水滴沾上衣裳,輕盈如雪,瞬間便消失無蹤。他呆了一陣,終于又將縛著谷云起的帶子解開,重將他抱在懷里,看著他的雙眼,道:“云起?!?/br> 谷云起也看著他,平靜得很。 南宮北翊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道:“云起,那天門秘寶,我這一生都不再肖想。你若是為了之前的承諾,那卻沒有必要了。是我不想要的,你并沒有不守承諾。我們回去,等甘為霖來為你治病,好不好?” 谷云起再度露出那有些古怪的笑容,輕聲道:“回不去了?!?/br> “怎么會?”南宮北翊下意識地轉回身,那山川青翠明秀,一派大好風光,實在不像是斷絕了歸途的樣子。他記得風景是從自己走出那溶洞后開始變了的,問題應該就出在那暗無天日的溶洞之中。事實上溶洞里路線本來就曲曲折折難以判斷,在那里動手腳是再好不過的辦法。南宮北翊雖然回過身,卻也立即意識到就憑著自己剛來時那點微末的記憶,別說溶洞里的路徑已然發生變化,就是沒發生變化,他也極有可能弄混了路線。 這種意識一起,他頓時有些懊喪,又有些不解,道:“進入寶藏的人總要出來,這機關設置得堵住了出路,豈不是一開初便是個引人入彀的陷阱?” 谷云起眼神放空,也不知在想什么,聞聽他的疑惑,淡淡地道:“寶藏中另有一路出入,不過為安全起見,那條路只能由寶藏里打開,在外面卻開不了?!?/br> 所以他們只剩下往前走一途。南宮北翊苦笑,道:“比起翻山越嶺,好像反是這條路更容易一些,是不是?”說著,倒也不用等他回答了。南宮北翊沒有再將他縛回背上,只以雙手將他橫抱在胸前,飛身起落,發足疾奔而去。 谷云起給他摟在胸前,耳旁風聲呼嘯,鼻端若有若無地縈繞著他的氣息,這原該是很能令他歡喜心動的一幕,此刻卻形同虛設,毫無效果。這個男人正在從未如此大方地給他以細心關懷,溫柔呵護,然而,無關他曾經的欺騙與折磨,就算徹底拋開那摧垮他身體和意志的事端,這份愛,他也根本接受不來。 他能夠忽略掉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和恥辱,同時卻也沒有了感受他人溫暖關懷的能力。 不管是好是壞,能夠支撐這副殘破的軀體茍且存活著的,再不是什么強烈的執念,卻是將那一切都舍棄后的漠不關心。 愛和憎,其實都已成為他的沉重負擔,而他再無力承受得起。 就連“被愛”,也不是一件輕輕松松就能做到的事。 南宮北翊只覺自己的胸懷溫暖了他發涼的身軀,心神蕩漾,想得便多了些,道:“云起,你說回不去,可是除了這路,也包括我們之間的事?” “我們確然回不到從前,亦只能向前去。那座寶藏或許就跟橫亙在我們面前的難題一樣,是你對我的一番考驗吧?” “倘若我親眼見到秘寶,卻再不為所動,你是否……便能相信我的真心,與我一道度過你這重病的難關?” 山風呼嘯,霧靄再起,西沉的紅日氤氳在蒙蒙霧氣中,暮色提前便降臨了這片山中。草木經日曝曬的氣息變得格外強烈,而南宮北翊也終于站在谷云起指引他來到的地方。 這個地方三面峭壁,嶙峋怪石上爬滿累累翠蘿青藤,乍看起來直是天衣無縫。但南宮北翊一眼瞧過去,心里還是不由打了個突——這處封閉山谷的地勢與他山莊后囚禁谷云起的那里多少有些相似,盡管山勢合圍的方向形狀并不一樣,卻同樣只余一條狹窄縫隙進出,倘若此處仍有那阻塞后路的機關,那么…… 谷云起微微掙扎一下,南宮北翊知他是要起來看這周圍地形,忙將他的頭捧起來,隨著他目光移除為他轉動腦袋,多少為他減輕一些負擔。 谷云起正看著,南宮北翊忍不住又道:“云起……” 谷云起的目光停在左面峭壁之上,輕聲道:“你怕么?” 怕?南宮北翊一怔,心中確實有些發涼的感覺,若說怕,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他對谷云起半是妥協,半是勸慰地一路到了這里,卻仍不知自己做的是對是錯,有些忐忑也是自然。 谷云起并沒有看他的神色,接著道:“到這里為止,雖然后路被阻,你想回去,還是可以的?!?/br> 南宮北翊心不由為之一動,隨即意識到他所說的僅只“你”一人,那動蕩的心便又是一沉,道:“我若回去,自然要和云起你一起?!?/br> 谷云起道:“我要去寶藏之中?!?/br> 南宮北翊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苦笑道:“云起想做什么,我都聽你的,只求你時間不要耽擱太長,我們好趕回去給你診治?!?/br> 谷云起恍若未聞,又道:“進入寶藏中,一步走錯便無可挽回。你都聽我的么?” 南宮北翊曾與他一道去過玄冰宮,自己也對這些藏寶之處頗有研究,對這些危險當然清楚,聽他提醒,便道:“這些我都知道,當然聽你的?!?/br> 谷云起的雙眼這才到他面上掃了掃,南宮北翊勉強自己露出和善可親的神氣,心里其實多有不安,這做慣了多年的騙人把戲竟赫然有些僵硬失敗。 好在谷云起眼神朦朧,暮色又至,并沒有仔細研究他的臉色,只是再說了一次:“事關重大,你更不能有一絲猶疑?!?/br> 南宮北翊迎著他的雙眼,道:“好?!?/br> 只是谷云起也并不在意他表態如何,望著左面峭壁,道:“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待得升上中天,光再強一些,透過右邊巖石罅隙投射過來,便知道要從哪里進去了?!?/br> 南宮北翊才知他原來也并沒有來過此處,既要在這里等待,左右無事,又缺了藥石治療手段,便先找一處地方坐下來,為他推宮活血。 夜已過半,寶藏密道在山腹中曲曲折折蔓延了許久,南宮北翊更將全副精神都放在谷云起的指點提示之上,不敢有絲毫放松,全不知到底度過了多少時候,那眼前終于只余下一間一丈見方,鋪著九塊打磨平整的各色玉質方石的狹小石室,并著九級在翡翠盞夜明珠映照下顯得格外堂皇的白玉階。 玉階之上緊閉著兩扇厚沉石門,亦是漢白玉的質地,并在門環處鏤刻著云紋的“天”字,那自是天門的標記。 南宮北翊站在甬道出口,低頭看看汗濕鬢發的谷云起,心中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滿懷愛憐地以衣袖為他擦拭額頭汗漬,柔聲道:“累了么?我們在這里歇息片刻,不用著急?!?/br> 谷云起沒說話,只顧著閉目喘息。以他的體力,將方才密道中數不盡的機關暗器一一迅速及時地指出給南宮北翊,比起南宮北翊在其中的提縱飛騰,夭矯轉折更加辛苦,自沒有余下多的精神來回應他的話。南宮北翊便以手撫著他的背心,令他能勻過氣息來,連那近在眼前的寶庫大門,亦無暇去多看上一眼。 谷云起喘息了片刻,那汗水才不再冒出,氣息也勻均了許多,終于有力氣睜開眼睛。 南宮北翊專注地看著他,見他回過神,便露出欣慰的神色。谷云起呆望著他,竟似有些恍惚迷蒙,道:“南宮……” 他聲音微弱,氣息更是幽微短促得很,這一聲叫得南宮北翊不期然又一陣心旌魄動,只覺他明明已毫無余力,卻還要喚一聲自己名字,那到底是什么意圖雖不明白,卻怎能不去珍惜?因此連忙應聲,又道:“云起,你忍耐著點,我們已到了這寶藏門前,立即便可以出去了?!?/br> 谷云起兩眼發愣地眩暈了好一會兒,才又醒過神來,往玉階處瞟了一眼,虛弱地道:“開門?!?/br> “怎么開?” “你……”谷云起強咽下一口梗塞的氣息,道,“一定……不要輕舉妄動……” 南宮北翊一路上都聽從他的吩咐,自覺應已取得他的信任,怎料他還要提醒一遍,不由苦笑道:“云起便這么不相信我?” 谷云起目光定在他臉上,那目光看得南宮北翊老臉一熱,不自在極了。谷云起望著他,道:“站到那塊黑瑪瑙石上,運勁使千斤墜穩立不動?!?/br> 南宮北翊剛才說了那樣的話,此刻只為重獲他的信賴,毫不猶豫地道:“好?!蓖切嗡凭艑m格的地面一看,黑色瑪瑙的那塊地面恰在正中央。他舉步便行,更不遲疑。谷云起再度說道:“站穩莫動?!?/br> 南宮北翊一站到那方黑石上,渾身就不由有些泛涼,只覺四覽無余,周圍連個遮擋閃避的東西也沒有。剛才從機關叢中過來,心里難免有些陰影。但他既豪氣干云地叫谷云起相信自己,又自稱一切全都聽谷云起的吩咐,此刻便不能反悔,當下氣沉丹田,果真將那扎穩下盤的千斤墜使將出來。 他一身功夫從未放下,比起二十多年前只有更精進的,那腳下一經站定,幾可裂石穿地。那瑪瑙石堅硬無匹,他腳下的力氣自然化作往下的壓力,立時便聽腳下“喀嚓”一響,方石驀地下沉數寸。他站得穩當,身形巋然不動,然而四圍剎那間機簧開啟之聲不絕于耳,既有石門分開之轟然悶響,亦有弩箭激射之嗖嗖風聲。南宮北翊耳聽風聲,已瞬間辨明那弩箭竟是四面八方密密的幾排交錯射來,所指中心赫然便是他所站的地方。 那左右不過三尺距離,機簧彈動強勁迅疾,南宮北翊腦中念頭電閃而過,一身涼意霎時化作遍體冷汗,簡直連考慮的時間也沒有,灌注在雙腿上的勁力猛地回收,雙手向上一揚先將谷云起拋向室頂,自己同時旋身發掌,袍袖激蕩,兩股強勁力道卷向右側襲來的弩箭并縱身向右掠去。 弩箭急勁,本是難攖其鋒,但他全力施為,那些弩箭全被卷飛出去。他腳在右側青玉方石上一點,即刻斜向后上方倒縱而回,卻是要去接回被拋上半空的谷云起。 誰知他腳才沾上那青玉石,四下再次一陣“簌簌”輕響。他悚然一驚,那聲音既細微又密集,極難判斷來處。但翡翠盞中明珠光芒還在,一瞥眼之間便瞧見是頭頂縷縷藍光閃爍,竟是從室頂上啟開了數個孔洞,降下比春雨還要密集的淬毒細針。 南宮北翊無暇深思,但經驗所在,反應迅捷,倒縱回去時雙手一反,已將外衣滑脫下來交予右手,內勁猛透,那衣衫霎時鋪展堅硬有如鐵皮,罩在了他與谷云起的頭頂,同時左手探出,抓向跌落下去的谷云起。 他分心兩用,那手底功夫不免受些影響,左手一把撈著了谷云起的衣衫,卻是裂帛一聲,衣料撕裂,谷云起兀自“砰”地一聲跌落地上,一霎時痛得整個人都在抽搐。 南宮北翊慌忙收勢落下,道:“云起!” 谷云起啞聲道:“門!” “什……”揮手將裹滿毒針的衣衫扔開,南宮北翊俯身彎腰一把將他扯起來,本來動作不至于這么粗魯,然谷云起提示得太過及時,他晃眼便瞧見那本來打開的兩扇大門又正機簧“扎扎”響動地向中間合攏而去。他知道事情緊急,再也顧不得細枝末節,拉起谷云起往懷里一摟,便縱身一躍,疾射向門口。 九級玉階,一時竟難如登天之梯。 一切只在電光石火之間,南宮北翊這接連幾下子動作,幾乎將全身的氣力也都用盡,才堪堪在雙門閉合之前搶入門內,哪有空去看這傳說中的寶庫到底什么樣子,喘息未定便急忙低下頭去看懷中人的情狀。 谷云起腦袋勾著,抵在他胸口,渾身上下好歹并未見著血跡。 南宮北翊將他放開了一些,騰出一只手將他臉抬起來,道:“云起?!?/br> 他只覺自己受騙,語聲便有些冷硬嚴厲,只礙于谷云起身體,才沒有直接出口怒責罷了。 谷云起眼眸微闔,唇角依稀掛著一絲苦笑,卻沒有應他。 南宮北翊忍了片刻,終于壓住激烈情緒,艱難地開口道:“你……便是這般恨我,卻也不必……不必搭上自己?!?/br> 谷云起仍不說話,睫毛顫動,反而將眼閉緊了。 南宮北翊見他默認,心里固然是氣恨難平,卻又知道自己根本無從責怪于他。谷云起在他那里受過的一切屈辱折磨,換做任何一個人,怕都有那與他同歸于盡的念頭。但愈是如此,他便愈是心頭郁郁,饒是眼前滿是珠光寶氣的璀璨光芒,也全然無心欣賞,忍氣吞聲了好一會兒,方才勉強咽下那口氣,將聲音放軟了些,低頭檢視著他的身體,道:“我沒聽你的話,將你摔了一跤,是否痛得很?”一面說,一面在他方才著地的部位輕輕按揉,給他緩解痛楚。 谷云起忽然冷笑地道:“我存心殺你,你何用再管我痛不痛?” 南宮北翊一怔,覺出他似有弦外之音,那種自我表功的“你對我再不好,我也不能丟下你不管”的話當然便說不出口,一時口拙舌訥,只道:“這……你也是……情理之中,無可厚非……” 但對于谷云起為何會起那與他同歸于盡之心,他卻不能不含混糊弄過去,以免反弄得自己尷尬。 谷云起卻對他這番支支吾吾的解釋毫無興趣,面色重歸漠然,蒼白的臉孔再被室內那些珠寶的冷光一照,更是慘淡得令人心灰。南宮北翊從他慘白如紙的臉上,才看到這滿室珠玉的流光溢彩。他忍不住湊近那冷漠憔悴的容顏,道:“云起!” 谷云起并不理會,也沒有閃避,只當他如無物。這卻比被厭憎更叫南宮北翊挫敗,他親近的仿佛是一塊巖石,連一個有意義的眼神也不會給他,叫他那挨近的嘴唇卻怎么也親不下去,只得咳嗽一聲,勉強轉了話題,掃一眼四周,道:“我們已經進來,該怎么出去,你告訴我吧?!?/br> 他背后的兩扇大門已經關緊,而眼前的天門秘寶,頗異于普通密室寶藏,但見玉凳翡翠冷,珠簾琉璃光。各樣什物器具俱都擺放齊整,恍如水晶龍宮。更可趣者凳上或站尺來高白玉觀音,或臥巴掌大牙雕醉仙,博帶扶風,廣袖流云;坐臥不拘何處,有斜倚桌腿的翠玉白菜,盛于金碗的紫晶葡萄,蓮瓣碟放不下碩大碧玉瓜,矮幾邊滾落連枝帶葉鮮蟠桃。 室分里外,一件件器物放得恰當,流光溢彩得耀人眼目,卻反將它們各自襯得相得益彰,沒有半分的庸俗之氣。南宮北翊盡管是說了對這些寶藏不再起心思,卻還是看得入神,不由抬腳起來,夢游般地走向這豪奢寶庫深處。直到觸及進去里面的珠簾,他才又恍然回神,低頭瞧向懷中的谷云起,只覺他面色更甚于任何時候的憔悴,禁不住膽戰心驚,催問道:“云起,出去的門戶在哪里?” 珠簾琮琮跳動,清脆悅耳。谷云起面色難看,精神卻平和了許多,仿佛一條游魚終于回到他熟悉的水里,雖沒有如南宮北翊那般細打量周圍陳設,卻是對這一切都了如指掌。他疲軟地掀開眼蓋,那眼中甚至還有些異彩光華,只是卻答非所問,語聲夢幻地道:“好看么?” “……好看?!蹦蠈m北翊實在無法說出違心之言,何況谷云起眼中的光彩多半是為此處而喜悅,他更不能拂了他的好心情,但頓了一頓,終于接道,“再是好看,我們也須先出去?!?/br> 谷云起目光總算再回到他臉上,開口,依然是答非所問,又道:“你喜歡么?” 南宮北翊喉嚨一噎,無可奈何地道:“好看的東西,自然誰都喜歡的。云起也喜歡的,不是么?”他不單是不能違心,更要緊的,是不能再騙谷云起一個字。谷云起也不知有沒有感受到他這份誠意,目光幽然地不知思緒飄向了哪里,仿佛那些東西都與自己無關似的,喃喃道:“都是你的了?!?/br> “我……”不要?……南宮北翊脫口欲出的話竟沒舍得出口,用力到身軀發顫,甚至令眼前珠簾又錚錚跳動起來。他艱難地換了話題,倉皇的敗兵走卒也似,道:“云起,我們先出去吧?!闭f著咬牙穿過珠簾,往里而去。 谷云起道:“這樣的屋子一共有十七間?!?/br> 而且并非一貫到底,那里面也跟普通庭院一般,四面開著門窗透出瑩瑩冷光。南宮北翊心中不免焦急,低頭瞧著他,痛心地道:“云起,告訴我,怎么走出去?!?/br> 谷云起道:“留在這里,你不高興么?……這里任意一件藏品,都值得你琢磨賞玩,樂而忘憂?!?/br> 南宮北翊怎忘得了“憂”,真個是恨塞滿愁腸胃,話也幾乎吐不出來,道:“云起……” 谷云起道:“我說了,你又信么?” “我……” 南宮北翊萬不曾想自己竟又一次噎住。他會照著谷云起的話去做,但必然滿身警惕,以備不測。這樣做法,就連他也無法厚著臉皮一口應承下“是”了。 難道谷云起的目的,就是將他困死在這寶庫之中? 這個可能性并非沒有。南宮北翊凜然想起門前發生的那種事態,谷云起要他相信,他那時也確實很是信任谷云起。事實上先在密道之中,谷云起就已有了數十百個機會將他困死當地,偏要在寶藏入口才發動機關,實叫他有些不寒而栗。 谷云起的心機變得如此深沉,總令他有著不太真實的破滅感。 他的云起向來爽朗直率,縱使嫉惡如仇,也是堂堂正正,從不屑于陰謀詭計。這寧折不彎的蒼松勁柏,竟也化作弱須纏人,莖葉帶毒的鉤吻曼陀了嗎? 他卻沒有任何立場來怪責谷云起的轉變,只有放低聲氣,有些討好地道:“你說了,我當然信?!?/br> 谷云起淡淡道:“你信不信,又有什么關系?!?/br> 南宮北翊心中苦悶,偏生沒有抱怨的理由,亦只能好言相對,不敢違逆他半分。谷云起說沒有關系,果然并不置氣,接著便將穿過房間的路徑告訴他。 那些門窗之后,其實大多都設有陷阱機關,真正的通行道路則須開啟暗道才可。南宮北翊這回默不作聲地遵照他指示去做,那暗道連接著一間又一間華屋,路徑則曲曲折折,不知拐了多少次彎,終于抵達一座巨大的石室。 那石室既深且闊,不比前面那些華屋的奢華裝飾,卻擱著一具具質材不同的棺材,令南宮北翊不禁一怔,往谷云起臉上看去,心底有些發寒。 谷云起則相當平靜,看來很清楚這里有什么東西,竟少有地在南宮北翊懷中掙扎了一下,道:“放我下來?!?/br> 南宮北翊愕然道:“你站也站不穩,下來做什么?” 谷云起這才將目光往那些棺材上掃過去,神色黯淡已極,低聲道:“站不得,也不該站?!?/br> “云起?” “我只能跪著?!慌涔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