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逛街
自單月笙說了“明見”后,已經過去了三天。第一天,向湮提心吊膽地坐在紅木椅上,門外人來人往,影子在紙門上竄動。第二天,他將屋里的東西檢查了一遍,每個小響動都讓他正襟危坐,憂心忡忡。到了第三天,他想單月笙應該是把他這無關緊要的小人物給忘了,翻窗準備離開時,門被“咣”的一聲推開。 向湮驚地連忙把跨出去那半條腿收回來,暗自慶幸門窗之間有副屏風。他故作鎮定地探出半邊身子,就見單月笙風塵仆仆地進屋,將風衣隨手一扔,坐在桌邊點起了煙。他深深吸了口煙,透過白茫茫的煙霧,向湮看見他的臉色蒼白,眼底一片青黑,嘴唇有些裂了,連平日里烏亮的瞳仁都黯淡了不少。 “邢先生,你這是……”向湮兩步上前,正彎腰打算替他拾起地上的風衣,就被單月笙一把抓住了手腕:“不用管,你坐這兒?!?/br> 向湮聞言老實坐下。單月笙也沒說什么,只是盯著他使勁兒看。向湮被他盯得渾身難受,卻又不敢移開視線。煙灰太長支撐不住重量,稀稀散散地落在紅木桌上,他把煙滅了,閉上眼睛。半晌,他聲音苦澀道:“收拾東西,跟我上街去?!?/br> 不給向湮提問的機會,單月笙就起身出去了,一言不發。向湮站在原地晃神片刻,別無他法。往日單月笙命令他做什么,總得盡快。這個盡快沒有一個準確的時間限制,要說的話就是“在單月笙不耐煩之前做完”。當向湮換了身衣服,站在門前時,自己心里都覺得好笑:死了一次,卻還是記得怎么討好單月笙。 臨走前,他把單月笙落這兒的風衣也帶上了,說不準他一會兒還得穿呢。 單月笙看他來得這么快,還有些驚訝。他滅了手里的煙,露出一個笑容:“這么快,那是我的風衣?” 向湮“嗯”了一聲,正打算把風衣遞給他,卻見單月笙背對著他把雙手張開。向湮立刻心神領會,幫他把衣服套上,還順便將衣袋給系上了。單月笙回頭,兩人的視線對上了,向湮才愣住。他這一串動作太過熟練,就像做過千百遍那樣。 “我們去哪兒?”向湮裝作不在意,錯開視線。 單月笙模棱兩可地側身,將一頭長發挽起扎了個高馬尾。他說:“今天是七夕,我看你悶在屋里左右也無事,出去轉轉?!?/br> 這種平常的語氣讓向湮不可置信,但要是單月笙想要他的命,直接來取就是了,哪還需要大費周折地來騙他。再看單月笙面上也坦坦蕩蕩,并無可疑之處。想到這里,向湮終于是放下一些戒備,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 早在幾天前,向湮夜夜偷摸著去張家布置干草,次次經過這條正街。當時他是想著趁人多,混入人群中速速離開。后來被單月笙逮回來,沒想到七夕當日他還是來了。紅燈籠就像姑娘的朱砂手串一樣張燈結彩,一條條彩帶被風吹動,帶著鈴鐺叮呤咣啷的響,好像一群錦鯉在空中游水。攤販爭先恐后地吆喝著,招呼客人進店看看自家的寶貝。炸洋芋和炒rou醬面的香氣混雜著各式各樣的熏香,還有一些淡淡的爆竹味。 “又白、又圓、又大!香甜可口,還會爆汁兒嘞!” 這叫賣聲聽著屬實不太上得了臺面,向湮擰眉,下意識地投去眼神。結果令他啼笑皆非,一個頭戴著棉花裝飾的小販正推著一輛小車,上面插著一串串云朵似的東西。小推車周圍圍了一圈半大的孩子,多半是拿著平日里攢的銅板,一個個仰著腦袋爭先恐后地伸出手。 “你想吃那個?”單月笙停下腳步。 “也不是……”向湮收回目光,“那是吃的?” 單月笙走過去買了兩只云朵簽子回來,遞給他:“嗯,最近才興起來的甜食,把細砂糖用機器過了,然后就會拉出一卷卷的糖絲,再裹在竹簽上就能吃了?!彼麆傉f完,向湮果然看到那小販正拿著一根竹簽在轟隆作響的機器里攪來攪去,再拿出來時上面已經停了一片云朵。單月笙撕了一片吃進嘴里:“棉花糖?!?/br> “棉花糖?!毕蜾蜗乱庾R地重復了一遍,猶豫地咬了一口。蓬松的口感在舌面上化成一片甜膩的糖漿,他本就不喜甜食,立刻蹙起了眉心將這棉花糖挪遠了點。 “你不愛吃?”單月笙舔著棉花糖問。他的鼻梁比一半煌國人高出一些,皮膚也白皙如雪,此刻半邊臉被棉花糖遮住,膚色與糖果幾乎融為一體。他吃糖時喜歡伸出點舌頭慢慢舔著吃,糖絲融化了黏在一起又用嘴唇去抿,桃花瓣似的嘴唇上粘了一片糖精,亮閃閃的。 向湮垂眸:“說不上不愛吃,只是我第一次吃,覺得新奇?!?/br> “哦?!眴卧麦喜辉賳?。 兩人便沒有了交流,一路上單月笙往前走,向湮就跟在身后。不是他對自己沒信心,覺得不能趁亂逃跑。是他對單月笙太有信心了,只要單月笙愿意,他一定跑不出幾里路就會被抓回去,剝皮或者剔骨任人宰割。他可沒這個心情賭單月笙是不是會恰好沒興致抓他。 只是實在是太安靜,向湮有些尷尬地四處張望。他突然感到一股寒氣上身,向源頭望去便瞥到幾個黑影隱藏在飄揚鮮艷旗幟的影子里。他渾身緊繃,一邊向后退,一邊靈活地挑出藏在袖管里的刀子。 “怎么了?” 向湮猛地回頭,原來是單月笙察覺他的異樣,古怪地睨了他一眼。 “茶館里有人?!毕蜾螌⒌蹲油砗蟛亓瞬?,再次望向茶館里時已經沒了方才的氣息。 單月笙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甚至大大咧咧地走了過去,掀起幾面旗幟:“什么人都沒有?!彼呐南蜾蔚氖直?,“別那么緊張。就算有人要做什么,也不會選人這么多的時候?!?/br> “嗯?!毕蜾吸c頭,心中卻還是留了根刺。 不同于向湮無心玩樂,單月笙仿佛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似的,幾乎將整條街上的甜食一家一家地吃了個遍。經過一家靶場時,他拉著向湮:“你會打槍么?” 這是向湮第一次見這種店,通常集市上的娛樂項目都是些照相館,或是套圈、皮影戲的。從未有過這種用槍的危險項目。 老板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瞇瞇地解釋道:“這位老爺放心,咱這兒的都不是真槍,給奶娃娃玩都沒事兒。打出去的都是這種水柱?!闭f著他拿了把槍,對著旁邊扣下扳機,果然噴出了一股水柱。他說:“你看是吧,這可是從帝國進的最新貨色,整條街保準就我一家!錯過了可就沒得玩了,怎么樣,試試唄?” 向湮望著五顏六色的靶子,還有一個個作為獎品放在最上層貨架里的首飾、玩具。周圍多半是興奮的小孩,還有為了討女伴歡心而嘗試的男人用歪七八斜的姿勢拿槍,看上去滑稽極了。向湮拿起放在桌上的假槍,隨意瞥了一眼:槍管彎了,扳機還斷了一半。他搖搖頭:“沒用過槍?!?/br> 單月笙的眼神掃過他的手,扔了張銀票給老板。老板接過銀票眉開眼笑,大約是見慣了這種出手大方的客人,也沒推脫,立刻將場子清了大半。單月笙拿起那把彎槍管,照理來說這種槍得雙手拿才打得準,他只左手執著扣了幾下扳機,水柱便一一擊中靶心,留下一灘一灘的水印子。 老板連忙趕著來拍馬屁:“哎!這位老爺打得準吶,是不是練過的?” 單月笙不答,老板眼珠子一轉,嬉皮笑臉地補救:“你看我,話又多了!我不說了,你們玩得開心,一會兒獎品都在上頭呢,隨便挑!” 向湮心里翻了個白眼,說得大方,那些鐲子項鏈的能值幾個錢。白眼還沒轉回來,就見單月笙手里拿著一根朱砂紅的手鏈,抓著他的手腕系上:“還挺好看的?!?/br> “這……”雖然知道這樣賤得慌,但向湮還是不由自主地胸口一熱。 “給你的?!眴卧麦辖o槍加了點水,遞到他面前:“試試?!?/br> 向湮糾結片刻,接過槍,裝作生澀、不熟練地雙手托住槍柄。所幸槍管是彎的,他不用多偽裝,水柱就噴得七歪八扭,與靶子隔了那叫個十萬八千里。就連老板臉上的笑都維持不住了,身后的小孩都開始咯咯直笑。向湮臉上有點熱,他一個使槍出名的,什么時候因為槍法不準被人嘲笑過? 就在這時,他的手被人從身后握住。單月笙的胸膛貼著他的后背,下巴擱在他肩上,一手拖著槍,另一手扶著他的腰。耳邊被長發撓得有些癢,心里也被這股冰冷的檀香撓得疼得慌,向湮下意識想躲開,就被順勢按著趴在桌子上。 “我教你?!睅缀醴Q得上柔情的聲音吹進耳廓,向湮頓時感覺臉上的熱火席卷全身。單月笙卻似毫無所覺,握著他的手:“閉上一只眼睛,盯著你的目標?!彼穆曇羲坪跤心Я?,向湮闔上右眼,左眼盯著一只赤紅的靶子。朱砂手串的紅有些晃眼,讓他頭暈。 “槍管超前,看準心?!眴卧麦险f,帶著向湮的手握住扳機,“瞄準,射!” 向湮手指一手,水柱噴出直擊在鮮紅的靶心。水將顏料融化,就跟血液似的一滴滴落在地面,積成一個小血泊。 單月笙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直了身子,向湮卻覺得身上還壓著千斤重。他渾渾噩噩地回頭看向單月笙,后者輕快地拍了拍衣服,他的袖子有些濕了。他不悅地脫下風衣:“你很有練槍的天賦嘛?!?/br> “過獎了,是邢先生教得好?!毕蜾慰嘈?,方才他故意洋相百出,即使是奉承也說不上好。 “太謙虛了?!眴卧麦蠐哿藫坌渥?,勾起嘴角指了指自己的腋下,“明明不需要我教就托對了地方,還用槍托抵著這里。槍管都彎了,只看準心是打不準的,我說看準心,可是你瞄準的時候看的是槍管?!闭f完,他回頭嫣然一笑:“只能說是天賦了不是么?” 向湮張了張嘴,可在他辯駁的話語出口前,單月笙一個俯身將他撲倒。只聽“嗖”的一聲,一柄飛刀劃過,銀刃深深刺入桌布。朱砂手串斷裂,一個個小珠子滾到地上。他只愣神半秒,左手將刀子拔出,右手握緊袖刃,順著飛刀軌跡找到了兩個站在對面屋頂的男人。一聲驚叫,周圍人潮四散,向湮早就目視八方,一下子就發現了十幾個藏匿于人群的練家子。 “邢先生,小心!”向湮將單月笙護在身后,卻只聽單月笙淡淡一句:“云龍,動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