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請求
夜里,向湮很識相地睡在一個角落。王小二在床上,王敬則在離他不遠的床腳下打了個地鋪,一層麻布被蓋得嚴嚴實實。 向湮聽著兄弟倆的呼吸聲,他現在的身體的耳朵不如以前那般靈敏,卻依照經驗聽出來王敬并沒有睡著。果不其然,過了約十分鐘后,背后傳來一陣稀稀疏疏的布料摩擦聲。一片黑暗里,王敬小心翼翼地跨過向湮,踩在木地板上的吱嘎聲尤其明顯。 門被打開,皎潔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向湮閉合的眼皮上,王敬縮著背脊,悄悄換上草鞋出去了。門一關,向湮就猛地睜開眼睛,利索地爬起身跟了出去。王敬在沙灘上留了一串腳印,向湮覺得好笑,也不知道這人怎么當上兵的,怕不是還沒開上兩槍就被俘虜了去。 這一跟,倒是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雪白的沙子逐漸褪去,露出米黃色的石頭路。紅磚墻圍成的建筑里仍點著幾十盞橙黃色的燈籠,將一道道人影映在天邊藍紫色的帷幕上。 向湮瞇起眼睛,他知道這個地方。 已經無法尋著腳印找人了,于是他一翻身躲進墻外十米遠的樹林里,貓著身子避人眼目。 走了大約二十分鐘,他終于在一側墻角夾成的陰影里找到了王敬。穿著麻布衫的青年將自己蜷成一團,靠在墻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這時一個巡邏的守衛正從另一個方向打著火把走來,王敬顯然并未注意到,仍抱著膝蓋不知所想。向湮扔了個石子兒到十幾米外的矮灌木叢里,守衛一驚:“什么人!” 王敬忽地抬起頭,手忙腳亂地找了個樹叢躲了起來,這才沒被發現。等守衛走遠了,他又躡手躡腳地靠到墻邊,抬頭望著里面暖黃的光暈,嘟囔著:“阿琳……” “那是誰?”向湮問。 “??!”王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咚”地一聲撞在墻上。 向湮擰眉:“你想被發現嗎?”王敬被他這么一說,提心吊膽地左右環顧。向湮拳抵眉心:“守衛走了,半小時之內應該沒人會來?!?/br> 王敬松了口氣,掩著嘴小聲問:“項大哥,你來這里做什么?被抓到可是要出大事兒的!” “那你在這做什么?”向湮反問。 “我……我愛做什么管你什么事兒!”王敬拍了拍胸脯,“我可是經常來這兒的,才不會被守衛抓住?!?/br> 向湮看著青年傻不愣登的模樣,也懶得揭穿:“行了,你到底來這兒做什么的?!?/br> 王敬剛想說什么,看著向湮強壯的胳膊,話到口邊硬是轉了個彎,欲掩彌彰地道:“我、我就是來看風景,這兒風景比漁村的好看!”這話純屬睜著眼睛說瞎話,海邊上一到了晚上就黑燈瞎火的,因此整片天的星星有白的有粉的,練成一條河川,蘊含著奔騰的生命力涌向無盡的天邊;而到了城里,即使是夜晚也總是燈火通明,星星黯淡下去,只能看見一種顏色的路燈吸引了一串大蛾子撲扇著翅膀撒著鱗粉,跟用雞毛撣子擦放了一個月沒打掃的家具似的。 向湮剛才一路潛行過來時已經確定這里是什么地方了——張家宅院,正是被江南制藥局養肥的一戶商家,這些年靠賣些海邊才撈得到的藥材,居然也建起了這么宏偉的宅院。 聯想到剛才王敬嘴里的“阿琳”,他有了個猜想。王敬看他表情古怪,正想辯解什么,突然聽到墻內飄來一聲柔媚的呻吟:“啊、老爺,不行……”隨著是男人被酒rou掏空的沙啞聲音:“哪里不行,怎么不行?來,讓爺瞧瞧你的身子!” 一陣陣纏綿的呻吟混雜著rou體拍打的聲音盤旋空中。向湮也不是什么純潔無知的,一聽便知道里頭發生了什么事兒。他僵硬地轉過頭,看到王敬一臉落寞地撇著嘴。向湮太清楚這是什么感受了,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反倒是王敬扯扯嘴角:“行了,走吧?!?/br> 回去的路上,一路無話。 第二天王小二醒來時就看見自家大哥和撿回來的哥哥之間氣氛有些尷尬,連忙上前解圍:“哥,項洋哥,一會兒去看娘,你們說咱捎點兒啥給她呢?” 王敬這才回過些神來,打起精神和王小二嘰嘰喳喳地整理起行李。向湮到底不是一家人,只默默在一旁看著。 林春華的盆骨據說是生王小二時裂開過,每隔上一段時間就得去花大錢看大夫,又是用草藥熏,又是大口灌藥的。三十多歲的女人看上去蓬頭垢面,眼睛渾濁無神,兩個大眼袋就像管滿了水的布袋子一樣沉甸甸地掛在她眼下,看到兩個兒子才露出一絲欣慰。 王小二率先撲進她懷里,王敬則稍微收斂一些,局促地捧著一籃今早撈上來的海產。大夫看了氣得吹胡子瞪眼,拐杖在石磚地上敲得哐哐作響:“說了不能吃海里撈上來的,到時候能救回來的都得給送走了,你們怎么就不聽呢?” “從小吃到大的,能有什么問題?”王敬笑道,說著就要將螺rou剃出來給林春華吃,被大夫一拐杖敲在手背上:“不聽就滾,老夫不治了!” “阿敬,聽先生的吧?!绷执喝A笑得莞爾。 王小二看大夫氣得就要厥過去了,趕忙拖著他到一邊好聲好氣地安慰了半天,發誓再也不帶海鮮給林春華吃了,大夫才揚眉吐氣。 林春華托著王敬的手替他吹吹手背:“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蓖蹙磽蠐虾竽X勺。 “哦……對了,這位是?”林春華望向向湮,方才她看向湮一直站在不遠處,以為是來看大夫的,直到大夫走了向湮都沒動靜,才覺得奇怪。 “這位是項洋哥,現在在咱家幫忙做活呢!”王小二接話道。他撲在床上,向湮瞧見林春華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些。 “你好?!毕蜾吸c了點頭。 “你好……”林春華有些局促,似乎是想說什么。王小二立馬開口:“對了哥,你帶項洋哥出去走走吧,也好熟悉熟悉附近的環境?!?/br> “???好?!蓖蹙淬躲兜攸c頭。 出了房門后,向湮敏銳地聽到林春華擔憂的聲音:“他從哪兒來的?咱家哪有錢付工錢吶!快讓他走吧!” 王敬顯然也聽到了,加快了腳步,聲音僵直:“你、你有什么想看的嗎?” 向湮并不在意林春華的態度,只淡淡道:“隨便你?!?/br> 王敬走出幾步,向湮想起他半邊耳朵被手榴彈給炸聾了,走到他另一邊重復了一遍。王敬僵硬地頓住腳步,看著有些委屈:“你就不想問問我昨晚的事兒嗎?” “……”向湮無言以對,于是王敬嘆了口氣,開始自說自話。 王敬是林春華十七歲有的孩子。他生下來時白白胖胖的,夫妻倆覺著男娃不需要什么心思照顧,便把他往地上一扔,除了一日三餐便少有管他的時候。反倒是王敬五歲時,搬來隔壁的阿琳jiejie瞧著他可憐,擔起了照顧他的責任。 阿琳長他兩歲,卻能分辨出什么螺好吃,什么不好吃。要不是她,王敬估計早就吃錯東西上吐下瀉死了不知道多少回。王敬跟著阿琳打摸滾爬,好歹是沒再出過什么意外。 轉眼間,王敬就無憂無慮地長大到了十多歲。阿琳在搬來漁村前應該是讀過些書的,來這兒后也沒怠慢過,于是就業教起王敬讀書寫字。王敬不喜這些,總讀著讀著就打起瞌睡,又被揪著耳朵疼醒過來。他一睜眼就看見阿琳明媚的笑臉,還有在海風中微微搖曳的發絲。他看著阿琳的眼睛,心里好像長出了一朵朵???,里頭還有小魚鉆來鉆去,癢得很。 他偷偷帶阿琳去沒人的地方,兩人牽著小手,從海邊撿來海螺貝殼烤著吃,又把花瓣兒碾碎了涂臉上。阿琳的嘴唇被抹得紅艷艷的,王敬只覺得一陣臉紅心悸,握著的小手心里也蒙了一層汗。阿琳就笑著打趣他,說他的臉像下山的大太陽。 帝國攻打進來不是一天兩天,可戰火一直沒有波及到這偏遠的小漁村里。戰火不來,一來就把蒙在一層紗布下的和平全都給燎了,焦黑一片什么都不剩。阿琳的爹沒了,她被她娘含淚賣給了張家的老爺當小妾。她成天郁郁寡歡,王敬去找她也不見,只隔著一層卷簾說:別來了,就當沒認識過我吧。 王敬捶胸頓足,寢食難安。終于在阿琳出嫁的前一晚,他避人耳目地翻進了那扇卷簾窗。暖黃色的燭火在風中顫抖著,將兩人的影子印在墻上。兩道人影緩緩靠近,交疊在一起落回床上。 第二天阿琳就被紅木轎子抬了走,在一片喜慶的器樂和漫天飛花中緩緩消失在王敬模糊的視線里。他總隔三差五地摸進張家宅院,偷偷摸摸地和阿琳親熱一會兒,還不敢真的同她做什么,不然留下了印子叫人瞧去,阿琳就沒好日子過了。往往他都逗留不上一刻鐘,就得趕在巡視的仆役來之前翻出去。 一開始他一見到阿琳就恨不得將人揉進懷里狠狠親上兩口,后來兩人相見也只是含淚默默看著互相。他瞧見阿琳領口里頭的青青紫紫,不是沒想過要就這么帶著她一走百了,卻始終只能抓著她的手,重復著“對不起”三個字。這時阿琳就會輕撫著他的背脊,讓他講講漁村的夜空是不是還跟開了滿天的花海一樣美不勝收。 “后來民間軍來漁村附近招兵,他們說這些作惡多端的地主也是我們的敵人。我想收拾張三漢這惡霸,便進了去?!蓖蹙刺咧厣系氖?,苦笑道,“可是連人家衣袖都還沒摸著,我就聾了只耳朵,還瘸了條腿?!彼难劬Χ技t了透,常人聽了這故事總得感慨一句惡霸該死,或是同情有情人未成眷屬,可向湮只是淡漠地聽完了,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王敬沒注意到他的反應,深吸了口氣:“項洋哥,我知道我們剛見面就這么求你挺不要臉的?!彼麖膽牙锾统鲆环庑?,“我現在傷成這個樣子,沒法去見阿琳……你身手矯健,能不能替我將這封信轉交給她?”他見向湮沉默,急忙補充道,“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在所不辭!” 向湮接過那封信:“先欠著吧?!?/br> 王敬喜形于色,連連道謝。 向湮并不耽擱片刻,不過不是為了王敬,送信不過恰好成了他去張家的借口。他今日本就打算去張家府上拜訪,并非如王敬所想那般鬼鬼祟祟地潛入,而是正大光明地作一名貴客被迎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