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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靈羅心中一驚,想,師父怎么來了?卻無暇細思,忙忙跪倒,膝行上前,雙手伏地,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 “師尊如何到此?” 溫自白哼了一聲,手指敲著木椅的扶手,也不吩咐僧靈羅起身,道: “若為師不來,只怕你要在這花花世界、紅塵欲場里迷途難返了?!?/br> 僧靈羅伏在地上,聽得此話,腦中如五雷轟頂,冷汗颼颼而下,更加不敢動彈。溫自白冷冷一笑: “起來吧,你眼中早已沒有為師,又何必在虛禮上較這些力氣?!?/br> 僧靈羅耳中聽得如此譏諷,胸中又刺又痛,卻不敢違背師命,只得站起來,侍立在一旁。那李云奇卻乖覺,輕輕踮腳上前,奉了一杯茶,看看他師爺,又看看他師父,露出欲言又止、左右為難之意。溫自白看看李云奇,臉色方轉晴了少許,對僧靈羅點點頭: “你倒是收了個好徒弟?!?/br> 僧靈羅自小無法無天慣了,只在溫自白一人面前做小伏低,如何聽不出他口中贊賞之意?僧靈羅朝李云奇使了個眼色,這徒弟倒也乖覺,學著他師父模樣恭恭敬敬在地上磕了個頭。溫自白臉色更寬和了一些,點頭道: “我如今年屆六十,也是將死之人了。逍遙靈寺后繼有人,為師心中甚是寬慰?!?/br> 僧靈羅聽溫自白如此說話,心中愧疚更甚,剛要開口,溫自白卻話風一轉,厲色道: “僧靈羅,為師令你下山清理門戶,誅殺那五通教余孽青靈子,你為何猶猶豫豫,一而再再而三對他手下留情?” 僧靈羅心想,如何師父會知道我對師兄手下留情?他正思索如何將這茬混過去,溫自白哼了一聲,在椅背上重重拍了一掌,道: “你還想找借口狡辯?我路經烏夜城,如何不知你們在知府衙門鬧出的那場亂子?那孽徒的青鋒劍是我親手所鑄、一身靈力是我親自調教,我如何不知他生死?——你若是對他痛下殺手,十個青靈子也早死光了?!?/br> 僧靈羅張口結舌,卻說不出半句辯駁之詞來。溫自白上下將僧靈羅打量了一番,點點頭,嘆口氣道: “我果然不該將你從小養大,令你再世為人——如今你習得明真訣,當世之下,再罕見對手。果然為師的話,你不會再聽了?!?/br> 僧靈羅聽得又愧又怕,“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著頭,哀婉道: “師尊如此說話,直教靈羅無立錐之地了?!?/br> 溫自白冷笑一聲,啜了口茶,并不回答,也不教僧靈羅起身。半晌,他方悠悠道: “天下豈會沒有你僧靈羅立錐之地呢?能將明真訣修至他化自在天境界的,本寺開創以來,不過三四人而已;能在三十歲前修到的,唯獨你僧靈羅一人。一世修行,眉間能開靈犀者,不過五六人而已;天生在眉間生有靈犀的,不過你僧靈羅一人而已?!?/br> 僧靈羅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更加不敢說出,那日遇到玉橫陳指點,眉間靈犀更進一籌之事。只聽溫自白悠悠道: “我逍遙靈寺立寺以來,便與中原各佛門不同,走的是任性放誕、佛道雙修的路子。只有一事,卻比中原佛門道林更為嚴格——入我門者,須無情無愛、無欲無恨,本寺非但不收行者、居士,就連我等受了具足戒的比丘,連師徒、父子情分,亦是不存的。先是那青靈子棄佛滅道,現在是你僧靈羅心無師尊——我看你們好得很!好得很!” 僧靈羅百口莫辯,只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哀求道: “師尊,師兄雖然依附五通邪教,卻未必是惡人——定然其中有什么冤屈,求師尊寬容一二,待靈羅查明真相,再清理門戶不遲!” 那溫自白嘆了口氣: “僧靈羅,為師說過你多少次?佛祖的慈悲心,如江天霽月,大開大合,并非在一人二人身上,如此猶豫不決。那青靈子依附五通教十數年,難道并未害過一人?你口口聲聲要查明真相,卻要用多少時日?一天兩天,一月兩月,還是一年兩年?若在這些時日里,青靈子殺了一人、十人甚至百十上千人的性命,你又如何擔待得起?你見惡不滅,豈非助紂為虐?” 這一番訓斥,說得僧靈羅冷汗漣漣,毫無反駁之力。那溫自白卻口氣放溫和了些,又道: “你可知為師這回既遣了你下山,為何又不放心,要親自走這一遭?” 僧靈羅心想,師父早年常年游方在外,如今上了年紀,閉關反倒頻繁起來,幾年也不下山一次,為何這次偏要親力親為?他便搖頭不知,只聽溫自白道: “為師下山之前,便替你算了一卦,說你江南此行,必有情劫。為何你執迷不悟,偏偏要往情網中去?” 僧靈羅聽得此言,忙忙開口辯解: “師尊,靈羅謹遵師尊教誨,對女色不屑一顧,從未動情——” 溫自白猛地朝椅子扶手上一拍,兩頰的皺紋氣得不斷顫抖: “孽徒!不近女色就是不動情欲了嗎?你與那狐妖所行曖昧,還要瞞我?” 僧靈羅腦中如被雷殛,目瞪口呆,猶自強辯: “我……師尊……靈羅一心向佛,雖有照那中行事,卻光明磊落,與那狐妖絕無情愛糾葛——” 溫自白氣得手臂發抖,呵斥一旁的李云奇出去,將房門一關,從袖中擲出一幅畫,落在僧靈羅面前,正是那夜獅子樓外,僧靈羅令翁仲所畫的行樂圖。僧靈羅腦中一片嗡嗡,心想,我那日只為頑笑,令那狐貍好生藏了這圖,怎么會落到師父手里?莫非那孽畜見到師父,貿然行兇,卻被師父出手擒???他越想越是背后冷汗漣漣,又想起方才一直未見那狐貍在側,更是憂心如焚,在地上連連磕頭: “師尊,可是那狐貍對您有所不恭?那畜生雖是性子頑劣,對僧侶素來有所誤解,卻無害人之心,還求師尊手下留情,留它一條性命!” 溫自白被氣得發笑: “到了此刻,你還在為那狐妖求情?還敢說你未曾動情?” 僧靈羅匍匐在地上,五內愁慮如麻,心道,師父不知我與那狐貍恩怨糾葛,只道我耽于情欲,與那畜生有了私情。他看著地上那副行樂圖,那狐貍渾身赤裸,肌膚如雪,圖中二人面目栩栩如生,臉上表情似喜似狂,心中不由得忐忑不安,想道,莫非我竟在不知不覺之中,對那狐貍動了心嗎?僧靈羅搖搖頭,又轉念一想,阿九素來任性偏激,若是與師父動了手,不知受傷沒有?若是師父捉住了它,關了起來,不知它此時可有害怕? 僧靈羅想到此處,不由得大了膽子、硬著頭皮道: “師尊,我與那狐貍絕無私情——師尊定然不信,任勞任罰,靈羅絕無怨言。只是那畜生自從跟隨靈羅身邊之后,再無害人之行,亦有潛心向佛之意——又因烏夜城中護人之舉,失了雙爪,求師尊無論如何,放它一條生路?!?/br> 溫自白呸了一聲,怒道: “那妖畜有向佛之意?我看有謗佛毀佛之心還差不多。僧靈羅,你與這等妖畜陷入情愫糾葛,不思悔改,還在為它求情,真是——真是令為師好生失望!” 僧靈羅聞得此話,如當頭一棒,五內如焚,呆坐原地,甚至連溫自白何時離開了都不知道。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搖他的袖子,僧靈羅忙回頭,喚道: “阿九?” 卻見那李云奇揚著一張焦急的小臉,蹲在一旁,道: “師父,您在這兒跪了兩個時辰了,起來吃點東西吧?!?/br> 僧靈羅被他這一提醒,方才覺得膝蓋又麻又痛,扶著李云奇站了起來,坐在桌前。李云奇打開食盒,麻利地拿出湯湯水水,擺了一桌,見僧靈羅看著他,忙道: “師父趕緊用餐吧,徒兒已經陪著師爺用過了?!?/br> 僧靈羅只覺得口中無味,胡亂吃了幾口,方才有了幾分饑餓之意,腦子里木然的感覺慢慢散去,抓住李云奇問: “你可知阿九現在何處?你師爺可有為難與它?” 李云奇朝門口看看,見外面靜悄悄的,方低聲道: “九爺昨晚不知為何心神不寧,獨自跑了出去,也不知何時回來的,今天早上便脾氣極差。師爺進門的時候,它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抓傷師爺,卻被師爺一手擒了,用了什么法術不許它叫喚,現在正在師爺房間角落的籠子里。剛才徒兒陪師爺吃飯,已經偷偷喂過了。徒兒看師爺剛才又對它念了一遍經文,施了些什么法術,九爺也沒有動彈,身上毛是濕的,仿佛是哭了?!?/br> 僧靈羅聽得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匆匆扒了兩口飯,在屋里背著手團團轉。李云奇收過了食盒,道: “師父,師爺讓我今夜在他房間打地鋪歇下——他說,讓您一個人靜一靜?!?/br> 僧靈羅叫住李云奇,想讓他捎句話與那狐貍,心中又百轉千回,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得揮手令他去了。僧靈羅自己打了一回坐,躺在床上時,無端想起平日那畜生在自己胸口蹭來蹭去的感覺,不由得又生了幾分焦躁。他點亮燈燭,在燈下展開那副畫卷,覺得卷中二人更加刺眼,便打了個響指,將畫卷燃為灰燼。 僧靈羅這一夜半夢半醒,反復折騰了一宿,早早起床,心想,無論師父如何動怒,自己與那狐貍便永不相見,也得求師父醫好那狐貍傷勢,替它摘了金鈴,令它逍遙自在去。 然而僧靈羅到了溫自白房間,卻見一室空空,溫自白、狐九、李云奇與那化蛇,竟毫無蹤影。僧靈羅又驚又怒,抓著進門打掃房間的小二,詢問室中人何時離開的,那小二道: “這房間中的高僧,帶著那孩童,提著個籠子,今日黎明時分,便離開客棧,說是出城去了?!?/br> 卷四·鬼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