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半晌,杜寒江喟嘆道: “我不知道……那時我比你現在還小上幾歲,發生過什么,我已經記不得了?!?/br> 杜蘭若并沒有再追問,只是輕輕道: “大哥,時間不早了,我們既然與碧簫公子約好,就該早點去獅子樓。欠了人的,總要還清,是不是?” 僧靈羅心想,這個碧簫公子,又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在獅子樓里?杜家兄弟又欠了他什么?他原本想去查看秦氏的尸身,見杜家兄弟語中似有機密,便立刻轉了主意,隱在一旁,等杜家兄弟從正廳出來,遙遙綴在后面。 走了幾步,卻見一個人影從暗中閃出,插在杜家兄弟兩人之間,與他們胳膊挽胳膊,背影在燈籠影中顯得玲瓏有致、窈窕纖細。僧靈羅一驚,心想,這不是雪藏梅嗎?她想干什么?卻見雪藏梅回頭,朝僧靈羅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橫在唇上。那杜家兄弟提著燈籠,在前走著,繞過假山花石,竟似對雪藏梅的存在渾然不覺。 僧靈羅便不言語,跟在雪藏梅身后。那杜家兄弟親自去馬廄備馬上轡,出了后門。雪藏梅一個閃身,緊隨著躍上杜寒江的坐騎,貼著他的背后坐下。那馬匹甚為敏感,吃了一驚,兩只前蹄便不由自主撂起蹶子來。杜寒江只道是那馬匹頑劣,甩了幾下馬鞭,方才令那畜生乖乖馴服,與杜蘭若一前一后,輕輕款款揚鞭而去。 雪藏梅知杜寒江看不見自己,便輕輕將頭擱在他背上,感受他背后骨節的凸凹不平,心想,他還是這般的瘦。那馬匹一路小跑,鞍韉上便顛簸得慌,雪藏梅想起往昔在獅子樓時,杜寒江帶自己騎馬出游,亦是與此時一般,心中便涌起無數甜蜜來。 她伏在杜寒江身后,明知他聽不見自己說話,輕輕動著嘴唇。她說: “公子,就算如此,落梅從來都是喜歡你的啊?!?/br> 那獅子樓燈火通明,雖已近子時,卻門戶洞開,樓中輕吹緩唱,歌舞升平。雪藏梅抬起頭,見二樓的窗子全部敞開,只以紅色輕紗遮罩,座中種種歡娛,盡收路人眼底。幾個穿著玉色薄紗的女子,正赤著雙腳,長發分以無數碎辮高高盤起,發上簪著鏤空羽翼的金色蝴蝶,嬌聲吟哦,作天魔舞狀。屏風后,一個盲女撫弄玉簫,另一個側顏絕色的女子正低頭撫琴,口中清唱: 海棠花開映嬌容 自君別后憶東風 朱顏辭鏡空消瘦 鴛鴦帳冷泣芙蓉 花開花謝復明年 春去秋來玉樓空 勸君莫將芳心誤 何人更與君心同 雪藏梅聽見悲悲切切的嗚咽之聲,從樓中傳來,心想,獅子樓乃眾人宴享之處,怎會有啼哭之聲?她朝哭聲傳來處張望,見側門處,一個全身著紅、裝扮如新嫁娘的女子,正拉著另一個美貌婦人的袖子,嚎啕痛哭。只聽那紅衣女子悲悲戚戚,哀求道: “瑤姨,求你救救憐兒——張公子的死,真的和憐兒無關??!” 憐兒?雪藏梅心想,哦,差點忘了,憐兒。當年我還活著的時候,憐兒和我,為這獅子樓中,最得客人眷顧的“梅蘭雙艷”。她心想,憐兒嫁給了她心心念念的張公子嗎? “人證物證確鑿——張夫人指認,就是這妓`女蘭也憐在新婚之夜,謀殺親夫,意欲逃亡?,幏蛉?,你還是莫與官府作對,把這妓`女交于我們吧?!?/br> 卻從門內走出兩個官差,用鐵索將憐兒雙臂一縛,就要拖走?,幰谈媲笤偃?,見無可解,只能塞了些銀兩給兩名官差,托他們手下留情,方才任他們將憐兒帶走。 雪藏梅心想,憐兒殺人?真是比說我殺了杜寒江更好笑的笑話。她見憐兒喉頭隱隱有紅光閃動,心想,哦,瑤姨究竟還是將飛鳳化碧丹給了她。她想起憐兒之前所說,張公子家中妒忌兇悍的主婦,忽然心有所悟。 原來,女人摯愛一個男人的時候,是會拿性命去愛他的嗎? 雪藏梅低頭,看看自己漸漸變得淺淡透明的手掌,心想,飛鳳化碧丹的時間不多了,我得趕快才行。 雪藏梅跟著杜寒江,走入獅子樓中,見周遭風物一如往昔,不禁暗暗慨嘆,流年偷換。雖然夜近三更,那樓中往來客商,卻川流不息。只見一高一矮兩個客人,與他們擦肩而過,站在樓梯邊,一邊品評妓`女上樓時裙下露出的大腿,一邊大發議論: “林兄,你知道天下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嗎?” 那矮個子不解,問: “曹兄,敢問是什么?” 那高個子道: “便是你我現在所做的事情,站在樓梯下,看妓`女大腿了?!?/br> 那矮個子啼笑皆非: “天下飲酒作樂,享樂之事眾多,看妓`女大腿有何幸??裳??” 那高個子道: “天下人呢,皆有個相同的心思——水中月鏡中花,便覺得是人間至寶;若是月亮到了眼前,花觸手可及,便覺得索然無味,隔夜即拋了。再溫柔纏綿的可人兒,那柔情蜜意,也不過持續數年;若娶回了家中,變成了黃臉婆,只怕不僅僅是厭倦,更要成了那烏眼雞,恨不得你殺了我,我殺了你,反倒變成了怨侶。所以,你我現在做的,正是最快樂的事情啊——這些美人在你我看來,正如水中月鏡中花一般,可觸不可及,美麗異常。若是真的觥籌交錯同床共枕,你又怎知你的枕邊人,心中想的是什么呢?” 雪藏梅聽那曹林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十分熱鬧,忍不住回頭看他們一眼,心想,真是兩個怪人。她輕輕牽著杜寒江的手,見他對自己無知無覺,心想,與君歡好三年,恨不能白日形影不離,夜里共枕纏綿。 我一直以為自己,愛的是那個風度翩翩、溫柔摯誠的你。 或許,我從來沒有了解過,那個真正的你,不是嗎? 雪藏梅跟著杜寒江上到二樓,穿過長長的走廊,又下到一樓,繞過回廊,來到酒窖。只見杜寒江招呼了杜蘭若一聲,自己走到一個酒壇面前,將壇耳抓住,使勁一扭—— 一側石墻咯吱咯吱作響,露出里面的一扇木門來。杜蘭若走在前面,杜寒江跟在后面,雪藏梅跟在最后,一起往下走。那通道的兩側石壁插著木枝,上面燃著青幽幽的火焰,仿佛一只只長在手上的眼睛一樣。雪藏梅心想,我在獅子樓待了許多年,竟不知酒窖下面,原來有這樣一個去處。 也不知走了多久,杜蘭若推開面前一座石門,與杜寒江對視一眼,跨進了一座大廳。那廳中金碧輝煌,正中一個池子,池心一座噴泉,不斷向外噴出錦鯉來。雪藏梅不由得走到那池邊往下看,只見那池塘極深,池水如一汪凝碧,極為透徹——仿佛千百尺之下,有什么東西正在不斷地蠕動著。 忽然,一條黑色觸須從陰影里伸了出來,極快地卷起一條錦鯉縮了回去,黑暗中頓時響起了咀嚼聲。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道: “兩位杜公子,你們很守信用,我很喜歡?!?/br> 雪藏梅回頭去看,見杜寒江和杜蘭若垂著頭,仿佛接受訓斥一般。她心想,那陰影里究竟是什么人,為何杜寒江二人會對他如此恭敬?她忍不住踏上池塘上方的青石小橋,朝那人說話的方向走去。然而剛走了兩步,卻聽那人嘶聲道: “風月神將真是個廢物,連手下的女人都管不好,真不明白神君看中了她哪一點,非要留著她添亂?!?/br> 只聽破空聲響,雪藏梅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條小樹粗細的觸手已經伸到她的面前,將她攔腰卷起,帶回了陰影之中。雪藏梅驚呼一聲,只覺得從那根觸手上傳來一股又熱又辣的感覺,流入自己的五臟四肢。忽然,她看見杜家兄弟張大了嘴,仿佛突然看到了什么妖物一般。幾乎在一瞬之間,她的視野變得模糊扭曲起來,那杜家兄弟突然變成兩條穿著衣服的直立青蟲,口器一張一合地呆立著;那噴泉中噴出的不再是錦鯉,而是許多蒼白的嬰兒尸體,正睜著大眼睛,雙手雙腳毫無意識地擺動著。那池中盛開著的,也不再是蓮花,而是許多張著五指的白骨枯臂。雪藏梅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身體在空中瘋狂扭動著,想要擺脫腰上的束縛,可是怎么也擺脫不了。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腰身和觸手竟融為了一體,本該是自己身體的地方,長著許多雙眼睛,正一眨一眨的,她甚至能感覺到,那些眼睛里的某些訊息,正通過某種奇妙的方式涌進她的腦海里: 你知道嗎?你讓我想起,我也曾經有過像你一樣的臉。 二十年了,我在這里待了二十年了。 你是誰?你會變成我們中的一員嗎? 別掙扎了,你的身體很快就會消失。很快,你就會失去痛覺,失去聽覺,失去一切嗅覺和一切感覺。 你會變成我們的一部分,成為公子的一部分,你不會再有自己的意識。 你將為公子工作,永不停歇,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