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只聽一個脆生生的女子聲音道: “老太婆,你趁著老爺生病,派這個道士來sao擾我,可不是欺負人嘛!” 另一個低沉的中年女子聲音道: “雪藏梅,小賤人,本房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正經來歷!老爺寵你,容得你一時半刻胡作非為也就罷了,如今老爺被你這狐妖媚子弄得臥床不起,本房若還容忍你如此放肆,顏面何在?” 那年輕女子拍手道: “唉,我還知道你心疼你那生病老公,原來是為了我折了你的顏面。罷了罷了,夫妻本是同林鳥,何曾見得恩愛深。大太太,你若是讓這道士走開呢,我或許就一高興,不把你那些丑事說出來,否則,嘿嘿——” 那大太太秦氏聽了又羞又急,又把不準雪藏梅話中何意,怒道: “我是杜府一家之主母,有什么丑事?你再胡說八道,我讓這道士咒得你現出原形灰飛煙滅!” 杜寒江聽了,早忍耐不住,拔腿沖上前。僧靈羅慢悠悠,負著雙手,跟在后面。他見杜寒江手里拽了一個胖胖的中年女子,那女子氣得渾身亂顫,臉上厚厚的脂粉都要被抖落下來了。杜寒江身后正是那雪藏梅,紅衣高髻,眉心綻著一朵紅梅,拈著鬢邊兩縷長發,踮著腳朝那秦氏吐舌頭。 僧靈羅又往旁邊一瞧,那道士看起來賊眉鼠眼,鼻歪眼斜,一綹小胡子,大腹便便,卻頭戴一頂芙蓉金冠,身穿一件郁羅簫臺盤金法衣,衣飾夸張得可笑。那道人手拈一張黃紙靈符,正看著糾結的一男二女,猶豫不定。僧靈羅心想,這又不知是從哪里來的狗頭道士,便生了三分輕蔑之意。 只見秦氏被杜寒江攔著,前進不得,便朝那道士一揮手,道: “你這蠢道士怎么還在一旁傻呆著?快給我滅了這妖女!” 那道士才反應過來,口中念念有詞: “靈寶真人、元始天尊、龍虎玄壇真君,敕令地司太歲殷天君,及十八重幽冥地獄東岳大帝,領麾下部署,法力通玄,收此妖孽!” 只見那道士口中噴出一個火球,朝符箓上一吹,便騰起三尺高的一個火泉,燃起熊熊烈焰。杜寒江回頭見此,吃了一驚,那秦氏雖然也驚訝,卻立即轉驚為喜,手舞足蹈: “快,真人!燒死那個賤人!” 雪藏梅“唉呀”了一聲,忙抓住杜寒江的袖子,嬌聲道: “大公子快救我!” 杜寒江情急之下,一把推開雪藏梅,躲得遠遠的,倒也不忍心,對那道士高聲喊道: “法師手下留情!法師手下留情!” 那道士毫不含糊,將燒成火球的符箓朝雪藏梅擲出。雪藏梅見此,嬌呼一聲,卻也不避不急,只蹙眉捧心扮出一副驚恐狀。突然之間,卻不知從哪里刮來一陣狂風,將那火球反吹向道士。那道士躲避不及,被火球燒了個正著,只得連連就地打滾,方才將火勢熄滅。只見他一身繡金法衣仍然冒著殘煙,前襟破了個大洞,正好露出他一個肥嘟嘟的肚子,頭上芙蓉冠被踏得粉碎,胡子也被燒掉了大半。那雪藏梅方才還在捧心嬌呼,此時卻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更是火上澆油,那道士又愧又怒,轉身邊走邊罵罵咧咧道: “妖女!看我下次來收拾你!看我下次來收拾你!” 雪藏梅踮起腳尖,朝道士逃走的方向吐了吐舌頭,回頭勾著手指朝秦氏刮了刮腮幫子: “大太太,你請這個狗頭道士來對付我,羞也不羞?” 她轉身欲走,僧靈羅卻喚了一聲: “雪姨太!” 雪藏梅回頭看他,神色不解。僧靈羅卻從地上拾起一方紅色絲帕,偷偷藏了枚鎮魂針在其中,遞過去,道: “雪姨太,東西掉了?!?/br> 雪藏梅見他殷勤,嫣然一笑,眉心中紅梅宛如霞光流動,謝過僧靈羅,便飄然去了。那秦氏尤自謾罵不休,杜寒江勸慰道: “大娘,算了,五姨娘年輕調皮,大娘何不饒她這一回?” 那秦氏畢竟是個續弦,見杜寒江相勸,倒也不敢違逆他,只辯解道: “雪藏梅這個小賤人,自己滿身妖氣,還要誣賴說我做出丑事。大少爺,不是我說,老爺娶她實在不是什么明智之舉。此刻老爺重病在身,我看多半是這賤人召來的幺蛾子,還是趁早打發了她了事?!?/br> 杜寒江咳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僧靈羅。秦氏這才意識到有外人在場,忙不再多言。杜寒江將僧靈羅身懷秘方之事說了一遍,秦氏倒不似十分歡喜,淡淡道: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爺這個病,浣溪城中許多醫生都看過了,只說是個絕癥,再沒得救的。先生一番好意,妾身先行謝過,若能救回我們家老爺,妾身自然愿意傾家蕩產,報答先生相救之恩?!?/br> 秦氏領著杜寒江與僧靈羅到了內院。遠遠地,僧靈羅便聞見滿鼻的藥氣,他雖不如那狐貍鼻子敏銳,卻也聞出來這藥方十分復雜,心道,看來這杜老爺病情果然沉重。他又轉念一想,這雪藏梅過門短短幾個月,想必幾個月前,杜老爺身體尚生龍活虎,怎么會突然病至膏肓?莫非真的和那雪藏梅有關?他又想,剛才那陣狂風分明是雪藏梅召來的,這女子確實身懷異術,只是她身有陽氣,并非鬼魅,又不是什么蟲豸走獸化成的妖類,便愈覺蹊蹺。 進了院門,杜寒江大大咧咧,走在前面。僧靈羅卻在院中微微駐足,見那墻角堆滿藥渣,心想,杜老爺吃什么藥,居然要用到這么多藥渣?又為何堆在院內,不教下人清理干凈?他隨著杜寒江和秦氏進了臥室房門,只覺迎面撲來一股垂危之人發出的冰冷腐臭氣味,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道: “二娘,你又拿藥來了?我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想再喝藥了!” 僧靈羅見床上一個老者,顫顫巍巍從被子下面伸出手來,朝秦氏搖了搖,便累得又仰面倒回床上喘氣。秦氏掏出帕子擦了擦臉,對僧靈羅道: “端木先生,你看看我們家老爺,可吃得你說的那個什么方子嗎?” 那老者聽了秦氏的話,閉著眼睛,且喘且咳: “什么方子?我不吃藥,聽見沒有?我看你是想拿藥毒死我——你以為留下來的家業都是你的?放心,就算我死了,也不會留給你一厘一毫的家財!” 杜寒江走到床前,搖了搖他父親,然而杜一葦病得神志顛倒,連眼睛都不睜開來看他。杜寒江朝僧靈羅丟來一個求救的眼神,僧靈羅走上前,替杜一葦切了切脈。僧靈羅雖非大夫,卻也略通醫術,心道,這杜一葦脈象如此渾濁,倒不像是什么隱疾暴發,反而像是中毒一般。他之前對杜寒江說自己有藥方,本就是信口胡謅,此刻哪里拿得出來,便只得繼續胡說八道: “依我看,杜老爺得的是個寒熱交加之癥,寒中有熱,熱中帶寒,熱氣上涌,寒氣下沉,故病癥格外迅猛。我先給杜老爺施上幾針,若杜老爺能好轉,我這方子便吃得?!?/br> 僧靈羅拈出幾枚鎮魂針,扎在杜一葦檀中、璇璣、印堂三xue上,又沿著右臂扎了一排。他掌心催動靈力,在杜一葦體內運轉了一遍大周天,竟從他指尖逼出幾滴黑血來。杜一葦得靈力扶持,只覺得神志清健了許多,當下便睜開了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叫道: “二娘,我肚子餓了,拿飯來給我吃!” 杜寒江見他父親清醒,十分高興,朝僧靈羅連連稱謝。僧靈羅心知杜一葦此刻不過是靠靈力續命而已,便只淡淡一笑。 杜一葦匆匆吃過了飯,又覺得精神更健旺了一分,便抓著僧靈羅的手,直呼神醫。僧靈羅見他精神頗好,便也有意要從他嘴里探探口風,道: “不敢不敢,在下聽說,多年前獅子樓中曾有一位神醫琴師,能rou白骨起死人,相比之下,小人的這點醫術,真是小巫見大巫了?!?/br> 僧靈羅這話一出口,卻見杜一葦臉色一白,拿起茶悶飲了一口,并不說話。僧靈羅便問: “杜老爺也是久居浣溪城了,當年可曾聽說過這位神醫的大名嗎?” 只聽杜一葦咳了一聲,表情多了幾分不自然,連聲道: “不曾不曾。那獅子樓是風月場所,老夫自然是不去的。什么盲人琴師,老夫從來沒有聽說過?!?/br> 只聽那秦氏輕輕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僧靈羅心想,我只說是神醫琴師,杜一葦卻說這琴師是盲人,顯然是知道其中內情的??磥磔疯F匠所言非虛,只是為何杜一葦看起來對此十分避忌,仿佛不愿意提起任何與這神醫相關的事情? 僧靈羅又與杜家父子聊了幾句,見杜一葦漸漸疲倦,便應承明日帶藥再來診治。杜寒江十分殷勤,命小廝拿了許多銀兩贈予僧靈羅,又親自領著僧靈羅出府。 兩人從杜一葦臥室出來,一路分花拂柳穿廊過院。因僧靈羅遠遠見后花園中花木繁茂,隨口稱贊了一句,杜寒江便興沖沖非要拉著他到園中鑒賞。兩人剛進入后花園,只見太湖石堆疊的假山上,筑著一個朱紅亭子,亭中倚坐一人,手心中蝴蝶飛舞,笑聲翩翩。 杜寒江與僧靈羅走到亭下,見雪藏梅放飛了手中蝴蝶,正從假山上下來,婷婷裊裊,笑語嫣然。僧靈羅忽然想起一事,便問: “雪姨太,你可認識一個叫做雪里銀的姑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