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僧靈羅但覺自己飄飄渺渺,沉了半柱香功夫,方才足下一定,踩到沙地。他捏了個咒訣,在拇指尖點亮一豆冷光,欲照明四周,忽然有什么東西搖搖擺擺,往他的手指撞過來。 僧靈羅一看之下,嚇了一跳,那竟是個人頭般大小的怪物,人面魚身,一張臉如同嬰孩,笑嘻嘻地朝他手指上的光亮撞過來。僧靈羅一把掐住那怪物的脖子,魚怪癟了癟嘴,哇哇大哭起來,哭聲竟似嬰兒一般。僧靈羅見魚怪頗為無害,也不欲殺生,便朝旁邊一扔。那魚怪搖了搖尾巴,又游過來,繼續圍著僧靈羅指尖那一點光亮打轉。僧靈羅見擺脫不掉,也便任由著那魚怪跟著他,四下尋找李紫姑的蹤跡。 只見四周極靜極暗,竟完全不似在古井之中。僧靈羅走了幾步,腳下忽然感覺踩到了個什么東西,還沒來得及查看,只覺得腳腕上一緊,仿佛有什么東西夾住了自己。他自恃有無量妙護體,也不驚慌,將身子一沉,一照之下,竟見夾住自己的是一個磨盤大小的螃蟹。那螃蟹兩只拳頭大小的眼睛轉來轉去,見一擊不成,伸出另一只狼牙棒大小的鉗子,就朝僧靈羅手臂鉗來。 僧靈羅正要出手,卻見那小魚怪比他更迅速,朝那螃蟹哇哇叫了幾聲。那螃蟹看起來頗為忌憚小魚怪,瑟瑟縮縮地將另外一只鉗子挪開,只是夾住僧靈羅那只仍然不放。僧靈羅心道,這螃蟹非妖非魅,并不似日久成精,不知道吃了什么變得這么大。他腳下踢了幾下,見螃蟹仍然不松,便拈出一枚鎮魂針,往螃蟹鉗子的縫隙里一插。那螃蟹發出“咯咯咯”的聲音,左右搖晃大鉗,看起來十分痛苦,兩只眼睛盯著僧靈羅左右看,似乎又對到嘴的獵物極為不舍。僧靈羅暗暗好笑,心道一個蟲豸,竟如此貪婪,于是伸出一指,將那鎮魂針使勁一按。那螃蟹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一個大鉗子生生的從蟹殼上脫了下來,立起剩下的八條腿,揮著一只余下的大鰲,橫著一溜煙跑開了。 僧靈羅拾起那只蟹鰲,見鰲上俱是絨毛,仍在自主地一張一合。他拿大鰲往小魚怪臉上捅了捅,意欲嚇唬它,不料小魚怪忽然張開嘴,吭哧吭哧啃起那只蟹鰲來,不一會兒竟將一整個蟹鰲生吞活剝了個干凈,把鎮魂針吐了出來,還打了個飽嗝。僧靈羅吃了一驚,收回鎮魂針,心道,這小妖怪看起來不驚人,牙口倒這么有力,回頭要捉回去給那小狐貍瞧瞧,讓他也嚇一跳。 那小魚怪飽餐一頓,心情甚好,搖搖尾巴,游了開去。不一會兒它又游回來,拱了拱僧靈羅的胳膊,又游開一些,仿佛在指引僧靈羅隨著它前行。僧靈羅隨著它走了幾步,腳下差點一絆,竟是走上了一段臺階。他沿著臺階走了一段,見小魚怪突然停了下來,舉起冷焰一照,見面前一堵高約數丈的石門,上面雕著神人、游龍、夜叉、巨鳥之類,俱是栩栩如生。僧靈羅推了推門,但覺極為沉重,不知如何開啟。那小魚怪啾啾了兩聲,叼住門環上的一粒明珠,左右翻身打了個旋,只聽“嗡”的一聲巨響,水底的泥沙石地顫了顫,那扇石門轟然開啟。 門內仍然是一片漆黑。小魚怪啾地一聲,搶在僧靈羅前面游了進去,立刻不知所蹤。僧靈羅聞得水中一股淡淡的腥味,以及隱隱的妖氣,于是捏了一把鎮魂針,拈一個燃字訣,往前方水中一灑。 那把鎮魂針在水中綻開,形成一個巨大的環形,每一枚針周遭皆形成一個氣泡,針尖上燃著幽幽靈火,將四周水域映成一片妖異藍色。只見這門后仿佛是一個大廳,廳中聚著一團黑影,里面隱隱浮著什么東西,且在不斷緩緩上下起伏著。只見那小魚怪又游了回來,看見那些鎮魂針,高興得搖搖尾巴,將臉貼到一個氣泡上。僧靈羅“喂”了一聲,正要阻止,無奈隔著水,聲音無法傳出。鎮魂針本有靈氣,遇妖則盛。那小魚怪“吧唧”一聲,臉被整個吸進了鎮魂針周遭的氣泡里,針尖那點靈焰愈發熊熊。小魚怪優哉游哉,也不害怕,干脆將整個身子鉆進了氣泡里,將氣泡撐得比原先脹大了數十倍,幽幽往高處浮去。那小魚怪在氣泡里樂得打了個滾,架著那氣泡左右浮游,慢慢升到一根石柱上。那鎮魂針一觸到石柱頂端,忽地激發出一陣強光來,那石柱竟然似一根巨大的蠟燭一樣被點燃。倏忽之間,周遭又有十數根類似的石柱被依次點燃,將水底照得燦如白晝。 僧靈羅往頭頂一看,倒吸一口冷氣。上方并非水面,而是一個圓形透明穹頂,無數沒有軀干的巨大頭顱堆積在穹頂之上,正瞪著眼睛,注視下方。周遭石壁上俱是巨大的浮雕,與那石門上類似,怪獸巨鳥,天龍八部,活靈活現,尺寸皆長大于常人數倍。僧靈羅細細觀看,但覺仿佛浮雕是在描繪什么。只見有大鵬金翅鳥,從天而降,俯沖至地,一對巨爪往地上的一個執戟夜叉臉上抓去。又有波浪沖天,有龍女手執箜篌寶劍,頭戴香花,上身赤裸,下身為龍尾,從水中緩緩騰起,劍尖插著一顆心臟,鮮血不斷滴下。 畫面當中是天人與阿修羅交戰。天人頭頂光環,身纏祥云,手執弓箭,正瞄準下方的阿修羅。那名阿修羅形容極怖,獠牙青面,雙頭四手,兩手執劍與盾,另只手卻往地上指去。僧靈羅沿著那阿修羅所指方向,見角落里一只石刻小狐,口銜金鈴,瑟瑟縮縮,身體蜷起。僧靈羅心中一動,上前伸手去摸那小狐,卻不料那小狐竟然抬頭,眼綻紅光,朝他一撲,力道之大,將他撲得連連后退,直跌到大廳中央那團朦朦朧朧的光影里。 僧靈羅只覺得眼前一片強光,什么都看不見。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一團云霧狀的東西包裹著,既無法站立,又不能游動,只能躺在一片粘稠的白光里,隨波逐流。忽然一道白光閃過,他覺得身體被猛地一推,周遭一涼,只見自己又回到了那佛堂的院中,只是口不能言,亦不能動彈手足。 天色已暗,一男一女坐在柳樹下的井沿上。那男子是年輕版的邢世勛,那女子——僧靈羅細細一看,形容打扮,竟如李紫姑一般。那李紫姑年輕時竟然極為美貌,眉若彎月,鼻膩鵝脂,腮如雪梨,歪在邢世勛懷里,臉上既是甜蜜,又是惆悵: “二少爺,奴婢已經有了身孕。聽說夫人已為少爺覓下門當戶對的小姐,紫姑不敢奢望有何名分,只愿跟在少爺身邊,生下這個孩子,便心滿意足了?!?/br> 邢世勛只不答話,心不在焉地跟李紫姑膩歪了一會兒,開口道: “那陸家小姐給我遞了話。她說孩子若生下來,她可待如己出,只是——” 李紫姑抬頭看著他,邢世勛猶豫了半晌,道: “只是她尚未過門,我便納妾,恐有西風壓倒東風之患。陸家小姐應承,他日她若過了門,自然會為我細細另外挑選妾室?!?/br> 李紫姑嬌軀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邢世勛,道: “少爺,難道你要紫姑留下孩子,獨自離開邢家不成?” 那邢世勛臉上亦有些微不忍,低聲寬慰道: “紫姑,你也知道,我父親去得早,將軍之職被我兄長承襲,一府的家產全部握在我哥手里。我既不是讀書的料子,武藝又平平,若是沒有陸家這個幫手,我今生豈有出頭之日?你就忍一忍,回古鏡村待上一陣子,早則一年半載,遲則三年五年,我必然回去接你?!?/br> 李紫姑騰地站起身子,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幾趟,臉色亦婉轉變換了幾次,一臉不甘: “一年半載?三年五年?且不說將我與孩子分開這么久,若真過個三年五年,紫姑容顏不再,少爺你真的還會惦記紫姑,將紫姑接回身邊嗎?” 她用力搖搖頭,道: “我去與陸家小姐說理去。我不相信,天下竟有這么狠毒的人。我肚子里的孩子既然姓邢,我就理應有妾室的名分。實在不行,我留在府里,當奶媽子,當下人,只要待在少爺身邊,只要見著孩子,紫姑就心滿意足?!?/br> 李紫姑說著就要往外走,邢世勛臉色大變,抓住李紫姑的袖子,說什么也不放: “你瘋了,這是我好容易攀到的良緣,你非要毀了我的前程不可?” 那李紫姑咬了他一口,轉身就要跑,邢世勛大怒,一把掐住李紫姑的脖子。眼看著李紫姑抽了兩下,手腳攤平,沒了呼吸。邢世勛撒手驚慌了一回,想了想,返身回到佛堂里,拿了一條麻繩出來,又狠狠將李紫姑勒了半日,見她死透了,方才將尸體拖著囫圇推進井里。 僧靈羅看得胸中一股無明火起,張口要罵,卻說不出半個字來,伸手要打,卻手腳無法施展,只能眼睜睜看著李紫姑被勒死沉井。他胸中壅堵,又氣又苦,眼角滴下淚來,但覺眼前白光一閃,卻見自己正從悲鸞銅鏡中往外看。那小狐伏在妝臺上,朦朦朧朧,似已睡著。僧靈羅心中一動,伸手往那小狐手臂上拍了拍。那小狐似睡似醒,抬起頭來,看了僧靈羅一眼,便起身踏上妝臺,一步踏入悲鸞銅鏡中來。僧靈羅往外一看,見那小狐本體仍在妝臺上睡著,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個靈體。那小狐仿佛不覺,看著僧靈羅,奇道: “咦,大和尚,你哭什么?” 僧靈羅擦擦眼睛,搖搖頭道: “胡說什么,我沒哭?!?/br> 那小狐不信,湊身上前,用手指輕輕擦了擦他的眼角,又遞上朱唇,輕輕一吻: “明明就是哭了?!?/br> 那悲鸞銅鏡的入口已然關閉。兩人又被那一團如云似霧的白光包裹著,不知往何處漂浮。那小狐鉆到僧靈羅懷里,四肢將他纏住,將下巴擱在他肩上,在他耳邊輕輕道: “大和尚,你在傷心什么?” 僧靈羅想了想,道: “我看這人世間,多情總被無情傷。人們為了眼前利益,拋妻棄子,殺害無辜,卻心安理得,長命百歲,是何緣故?” 那小狐歪著腦袋,輕輕道: “你就是為了這個流眼淚?” 僧靈羅冷笑道: “我自幼修習佛法,絕情棄愛,誓要拯救天下蒼生。然而天下蒼生自相屠戮,救得一個,卻又死得十個百個,根本無從救起。你說,我這一生,可笑不可笑?” 那小狐輕輕蹭著他的側臉,道: “大和尚,你是個好人,你做得很好?!?/br> 僧靈羅冷笑一聲,要將小狐推開。只是那云霧粘稠如網,根本無從使力。那小狐反而貼在他身上,愈發挨近。那小狐湊上來,輕輕在他嘴邊一吻,道: “大和尚,我這是在夢中嗎?” 僧靈羅偏開頭,躲開小狐的索吻,道: “是夢中又如何?不是夢里又如何?” 那小狐輕輕蹭著他的下巴,悠悠道: “平時我討厭你得緊。怎么在夢里,反而覺得你沒那么討厭了。你這個人,外表看起來又冷又討嫌,沒半刻正經,我卻覺得,你內心里卻是一團火焰。那朝硯冰被鏡妖附體,做盡惡事,還差點打死你,你卻仍然以禮葬他。那古鏡村民自食惡果,你卻整整挖了三天的坑,把他們一一安葬。我雖然不知道你方才為何傷心如此——但多半和邢家的妖怪相關。你說你修佛法,絕情棄愛,為什么我覺得,你內心明明溫柔多情,憐憫有愛?!?/br> 僧靈羅被他這么一說,無可應答,轉過頭去。那小狐眼中懵懵懂懂,捏住僧靈羅的下巴,就便親了上來。他的嘴唇輕柔甜軟,口中小舌如靈蛇一般。僧靈羅避無可避,終于與他糾纏了半晌,喘息道: “你這是在做夢,我們——我不可動情欲?!?/br> 那小狐不依不饒,一雙纖手鉆入僧靈羅的袈裟中,輕拈佛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胡說八道。那夜在佛堂前你可不是這么說的。說好與我嘗人間極樂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