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那甬道又暗又長,似無盡頭。僧靈羅展開眉間一點靈犀,運至七成功力;無奈這蒼莽洞中甚是蹊蹺,仿佛總有一團靈力糾結纏繞,云山霧罩,竟令他的靈犀毫無施展之力。僧靈羅只能格外當心,瞻前顧后,步步留意。 眼看前方一個轉角,僧靈羅指尖靈焰忽然一暗。他提高十二分戒備,手速如電探出數枚鎮魂針。但聽巖壁那邊傳來低低哭泣聲,音色低沉竟似凡人男子。僧靈羅厲聲喝問: “何方妖孽在此啼哭?” 那男子被嚇了個寒噤,瑟瑟道: “小人朝硯冰,客行到此,不慎被妖物抓住,囚于此洞內,求天不應,入地無能。敢問閣下何人?若是與那妖物一伙,小人今夕便葬送此間矣!” 僧靈羅緊行幾步,繞過那轉角,果見一書生裝扮的瘦弱男子蜷在墻角,瑟瑟發抖。他晃了晃指尖靈焰,見朝硯冰始終頭顱低垂,毫無反應,心下大疑,伸手將男子下巴一抬——但見一張清雋的臉上疤痕遍布,眼皮松松垮垮搭在眼窩上。僧靈羅松開手,見朝硯冰嘴角噙著苦笑,溫言道: “你不用怕,我是來此處除妖的過路僧侶。你的眼睛可是被那妖怪害了?” 朝硯冰點點頭,似乎是餓得沒有力氣,坐回地面上: “那妖怪殘虐,抓來小人以后,見小人身負瑤琴,便讓小人彈琴奏曲,他自己飲酒取樂。小人饑渴難忍,從桌上偷了一口食物,被那妖怪發現,勃然大怒,硬是將小人的兩顆眼珠子挖出,鞭打了一頓。那妖怪本打算慢慢剮了小人,將小人綁在石柱上。小人趁他睡著,割斷了繩子,方才得以逃出那妖怪眼界,卻迷失在這甬道里,無法逃得升天。如今有高僧在此,小人算是有救了?!?/br> 朝硯冰說完,伏著身子在地上拜了幾拜,甚是恭謙。僧靈羅伸手去扶他,卻只抓到一把枯骨,翻在亮處看時,朝硯冰手跟腳跟早已被剔掉筋脈,手指腳趾也俱被剔掉皮rou,血已干涸凝結成黑色,只剩白骨露在外面??上胨宦放佬械酱?,遭受多少創痛艱難。僧靈羅暗念彌陀佛,心下憐惜,問道: “你可還能繼續走嗎?” 朝硯冰搖搖頭,神色凄楚。僧靈羅以指為刀,在腕上割出一個血口子,喂在朝硯冰唇邊,道: “且喝幾口,續些力氣,等出了這蒼莽洞,我再尋醫延藥為你醫治?!?/br> 朝硯冰一愣,僧靈羅卻不由他分說,捏住他鼻子,將手腕堵了上去,逼他喝了幾口,方才拈了個咒訣給自己止血。那純陽血靈氣十足,朝硯冰一飲之下,精神大振,臉色頓時好了幾分。僧靈羅見朝硯冰無法行走,便將他負在背上,緩緩前行。 走了幾步路,那袖中狐貍卻聞見血味兒醒了過來,搖搖尾巴豎起耳朵: “大和尚,大和尚,你流血了?這么香!” 朝硯冰吃了一驚: “高僧可是帶了徒弟嗎?怎么毫無腳步聲息?” 那狐貍鼻子尖,尖嘴戳著袖子,懶兮兮抖抖胡子: “這是哪個沒眼力見的凡夫俗子?老子當他徒弟?他得給老子跪下磕頭捶腿搖扇子——求老子,老子還未必答應呢!” 僧靈羅見兩人一狐身在險境,這蒼莽洞中又古怪非凡,一門心思在警戒探查上,本性就有幾分流露,喝道: “閉嘴!” 那小狐剛醒,脾氣本就有些暴躁,一口似玩似鬧地咬在他小臂上,卻被護體靈力彈開。僧靈羅未飲未食又一宿未休息,又損了陽血,早已莫名煩惱焦躁,此時心頭騰的一股無名火起,一甩袖子,將那小狐抖出來: “夠了!醒了就自己走!” 那小狐未及防備,被摔在甬道石壁上,吃了一痛,又委屈又生氣,一抖火紅皮毛,化為人形,頓了頓腳跟在后面,唧唧歪歪: “臭禿驢,喜新厭舊,朝三暮四。這么個臭烘烘、三兩重的骨柴殼兒,你當寶貝似的背著。讓你多揣老子一段路,羅里吧嗦不耐煩?!?/br> 他略微疑心,湊到朝硯冰嘴邊聞了聞,果然大怒: “你這個破和尚,你那點血老子要了幾回,你跟個守財奴似的不愿給。路邊隨便撿個乞丐,你倒是如此大方。他消化不了你那點靈血,回頭老子就捏死他,再把他的血喝光!” 僧靈羅心下亦是大怒,只道那小狐畜生心性,死不悔改——初見便已狠毒至極要毀自己道行,此刻更是滿口妄語起了傷人之意。他猛地停步,飛起一腳朝那小狐踹去。那狐貍雖機靈,無奈黑暗中靠得極近,又不曾防備僧靈羅,被一腳踹在小腹上,頓時眼角涌出豆大的淚珠來,咬著嘴唇,嘴角朝下撇了撇,駐足原地,捂著肚子,也不動彈,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僧靈羅轉身遠去。 僧靈羅走過了幾個拐角,見那小狐并不跟上來,松了口氣。朝硯冰倒是頗覺歉意,連聲致歉道: “高僧為了我與朋友翻臉,倒教小人內心過意不去了?!?/br> 朝硯冰似乎極為困倦,身子朝僧靈羅背心貼上來,一雙無rou的骨爪慢慢爬上僧靈羅的脖子,幽幽道: “世道人心皆是如此。你拿赤誠之心待人,他人卻算計你身上有多少利益。你若露了半分怯,那平日溫文良善之徒便群起而攻之,要飲你血rou,拆你筋骨。你說,這世間何為良善?何為正義?何為殘忍?何為邪惡?” 話音未落,白骨作爪,十指撲抓,便要嵌入僧靈羅血rou中去。僧靈羅早有防備,一身佛光無量妙施展開,朝硯冰即使目不視物,也被激得痛叫一聲,往后跌去。僧靈羅一手擎住他腳骨,將朝硯冰輕飄飄的一身瘦骨當成一個布袋,在空中揮了幾次,用力扔在地上,一腳踩住,道: “妖孽,還不現形!” 僧靈羅聚起一成明真訣,雙手往四面八方推出氣浪,甬道的墻壁竟似活動一般往后坍縮,不多時竟變化出一個四面石壁的大廳來,廳中淙淙流水,香花妙樹,亭閣樓臺,明燈如炬。案上佳肴美酒,亭下華毯瑤琴,一應俱全。朝硯冰倒在地上喘氣,毫無抗拒之力,臉上猶在帶笑。僧靈羅皺眉道: “古鏡妖孽,到現在還有何話說?你究竟姓甚名誰,是何來歷?” 朝硯冰喘了口氣,咳了兩聲,氣若游絲: “我姓甚名誰,是何來歷,剛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難道你不喜歡聽真話,倒喜歡我說謊不成?” 他笑著咳了兩聲,忽然睜開雙眼,空洞的眼窩里射出極其刺目的強光。僧靈羅早有戒備,頸中伏妖圈無需吩咐,如一條鎖鏈般飛出,在空中首尾相銜,團團飛轉,將那兩束強光盡數吸收。正在此時,僧靈羅忽聽背后鈴鐺清音,只道那小狐已自行突破迷障,又無視約法三章要擅自出手。他一回頭,卻被一雙溫軟的嘴唇黏了上來,心念一蕩,又忽然胸中劇痛。 僧靈羅低頭看時,見一只白玉般的纖手停留在自己的胸口,那柄金劍早如同小蛇一般躥入他體內,只隱隱看到個金色的殘影。僧靈羅心神大震,胸中升起一股尖銳恨意,掌心明真訣提至七分,正欲一掌擊碎那少年天靈蓋,卻見那少年黑漆漆的雙眼宛如生了霧靄,面上清淚蒙蒙,口中喃喃道: “你們和尚都是大惡人,殺我家人,毀我山林,我非殺光你們不可?!?/br> 僧靈羅愣了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差一點亦入了魔道,忙拈了個清心訣,伸指在少年眉心一點,那少年雙眼一翻,便直直暈倒在他懷里。僧靈羅心知是那古鏡大仙搗鬼,又驚其出手鬼魅——竟然連自己都沒有留意到,那大仙何時對少年施了迷魂一類的法術;自己也因一時之怒,也幾乎被迷了心智。他將少年放在地上,一按自己胸口,卻十分詫異。那金劍雖然入胸,卻似乎停留在心臟旁邊,既不穿體而出,又不出血,也無疼痛,仿佛只是找了個宿主休眠起來了而已。 僧靈羅這一回身的片刻之間,腳下無暇顧及對古鏡妖的桎梏。那古鏡妖與伏妖圈僵持不下,雙爪在地上一拍向后急退,飛過流水上方,落在亭內瑤琴之前,十指一抓,倉倉啷啷的琴音便夾著氣浪奔騰過來。僧靈羅收回伏妖圈,驅動三成明真訣功力,口稱金剛伏魔咒,堪堪與那妖物相抵。伏妖圈吸收琴音中的靈力,金光大盛,反逼得那琴音回彈,激起池中流水浪花四濺,四周草木落葉紛飛。僧靈羅停止念咒,靜息凝神,不再受那古鏡的妖力蠱惑,嘻嘻笑道: “本座不出全力滅掉你,只是為了給你一個機會。你這妖物究竟從何處來,還要裝成書生朝硯冰嗎?” 古鏡妖恨聲道: “妖?你這僧人靈力高超,卻不想見識竟如此迂腐淺薄。若形狀非人即為妖孽,那心念如蝎又何以為人?我千里迢迢上京趕考,被妓女偽裝成良家子,騙走全身家財時,難道是我動念為妖?我流落江湖,彈琴賣藝,卻被地頭蛇打斷雙腿,割掉手指腳趾,只能爬行乞討時,難道是我有意為妖?我路經李家村,卻為了一口飯食被村中惡少誣賴偷竊,追打掉入枯井;村民許諾救我,卻只是為了奪走我的瑤琴換錢,扔下我不聞不問在井邊等死時,難道是我一心為妖?” 那古鏡妖說著,沒有眼珠的眼眶里漸漸滴下血來,沿著滿臉疤痕褶皺恣肆橫流: “我憑最后一口氣爬到這蒼莽洞口,不想那惡徒竟牽狗復返,硬生生用樹枝捅掉我的眼睛給狗喂食。我含血立誓,不報此仇,不入輪回。這洞中鏡靈聞聽誓言,附身助我?!?/br> 僧靈羅心道彌陀佛,合掌成十,搖搖頭道: “助你?助你成妖?難道這不是害你嗎?” 朝硯冰惻惻一笑,語氣中俱是凄涼苦澀: “害人救人,你未經歷過我的苦楚,又如何能憑三言兩語二下定論?那騙光我錢財的妓女老鴇,若是殺了他們,即是拯救天下心思良善的讀書人。那打斷我腿、挑斷我手筋腳筋的街頭惡霸,若是殺了他們,即是拯救天下辛辛苦苦掙口飯吃的普通百姓。那一眾見財起意、毫無道德良心的村氓,若是殺了他們,即是拯救這人世最后一點清明良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不成妖又何以成佛?” “那你在村中待了這么多年,該殺的人都殺完了,又何必徘徊人間,繼續作孽呢?” 朝硯冰被僧靈羅一問,忽然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咯咯笑了起來: “那怎么夠。因為當我把那個挖掉我眼睛的惡少活活嚇死以后,突然領悟,這世上的惡人,老了死了,有變少過嗎?人世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的惡人,是因為他們不但自己作惡,而且還生下孩子,教給他們的孩子作惡。所以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br> “絕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