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山·長老院

    夜間的院落空蕩而清靜，一點燭火投在紗窗上，投下百里臨江秉燭夜讀的身影。門上響起了輕輕的叩擊，小道士青玉端著一壺茶邁進門檻，關切地問：

    “師叔祖——啊不，應該稱掌門才是。明日便是繼任大典，掌門卯正時分便要起身，此刻還不歇息嗎？”

    百里臨江揉了揉眉心，抬頭看了看案上計時的沙漏：

    “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一會兒再休息吧?！?/br>
    青玉倒了一杯茶遞過來，有些好奇：

    “掌門徹夜讀什么呢？這么入神？”

    百里臨江也不遮遮掩掩，將面前的案牘給年輕道士看了一眼。青玉吐了吐舌頭：

    “青玉還以為掌門在看什么武功秘笈呢。怎么掌門看的是昆侖派的賬本？”

    百里臨江笑了笑：

    “換做以前，我也不明白看賬本有什么意義?？墒俏艺J識的一個人，總是不厭其煩教我看這些東西。學道固然重要，可是人究竟不能飲風餐露，而是靠米糧活著——要米糧，就得要錢，要地契，要雇傭更多的人。一旦涉及到了金錢，就難免有人心生貪念。人會說謊，數字卻不會。只有讀懂了數字，才知道真正的利益和權力所在，才能駕馭這股力量?！?/br>
    青玉撓了撓頭，似懂非懂。

    百里臨江輕輕嘆了口氣。光憑賬簿的數字，的確無法得到所有關于昆侖的信息，青年心中仍然有許多問題。然而青玉懵懵懂懂，也打聽不出什么結果來，百里臨江只得揮揮手，令年輕道士離去。

    長老院再次變得清靜而空洞起來。

    院子里響起了某種熟悉的聲音，百里臨江心中一動，推開紗窗，見獨眼烏鴉撲騰撲騰翅膀，挑挑揀揀地落在窗外一根光滑的樹枝上。那烏鴉歪著腦袋看著青年，仿佛隨時要開口說話。

    百里臨江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有些好笑：

    “烏鴉兄，莫非你也知道我要繼任掌門，所以前來恭賀我嗎？可惜今夜沒有酒，我只能請你喝杯清茶——”

    “呱——”

    那烏鴉撲棱撲楞翅膀，不耐煩地打斷青年的說話。百里臨江這才發現，烏鴉的一條腿上綁著什么東西，仿佛是一束紙卷。

    百里林間心中好奇，便伸手將那紙卷摘了下來。獨眼烏鴉歪著腦袋打量他一眼，拍拍翅膀飛走了。

    紙卷上字跡飛揚雋秀，分明出自那人之手。薄薄的紙卷裹了里三層外三層，將昆侖上下有名有姓的人物關系捋得清清楚楚。青年一字一句讀著，雙眼卻刺痛無比，耳邊有如當頭棒喝——

    那人為何要如此幫助自己？

    獨眼烏鴉分明是那人派遣而來，從始至終，自己破了真武降魔陣，都是拜那人所賜——

    自己成為昆侖掌門，究竟是那人在成就自己，還是——

    這一切都是那人設下的一個局？

    三十三天·轉輪殿

    溫別莊施施然坐在主座上，看著下方咄咄逼人的狄萬青和駱高唐。

    “京城平樂坊去年冬天走水，老夫算了一卦，已是殘陽道氣數頹靡的異象。如今霍紅鷹被刺身亡，少宗主叛道投奔昆侖，你溫別莊作為宗主毫無作為不聞不問——老夫這個夕陽長老也不得不出面質疑溫宗主的能力！”

    駱高唐臉上笑瞇瞇的，口中所言卻絲毫不留情。狄萬青面無表情地一唱一和：

    “駱長老，你這樣說未免嚴重了。溫宗主多年來閉關清修，于殘陽道事務力所不逮，也無可厚非。溫宗主，如今霍長老身亡，百里少宗主叛逃，于情于理，我們二位余下的長老應當為宗主分憂——眼下正值殘陽道用人之際，不如宗主考慮考慮，將霍長老的權力交出來，由我們二位長老共同承擔——”

    溫別莊微微一笑：

    “兩位長老說得甚是。眼下正是我三十三天用人之際——”

    那妖人打了個響指，從陰影之中走出一人，正是黑旗旗主龍天語。狄萬青吃了一驚，皺眉道：

    “天語，你作為黑旗旗主，無傳喚不得進入議事主殿，你為何擅自僭越？”

    溫別莊淡淡一笑：

    “無妨，狄長老，是本座叫他進來的。正如你說，如今三十三天值用人之際，龍旗主替本座攻打昆侖有功，須得重重獎勵?！?/br>
    駱高唐瞥了龍天語一眼，暗自心想，若龍天語已經是溫別莊的人了，莫非狄萬青背叛了和自己的同盟，已經私自投了溫別莊？狄萬青亦暗自腹誹，若龍天語不再聽從自己的號令，那么自己的勢力便相對駱高唐而言落了下乘，也不知道自己做下和駱高唐共同逼溫別莊讓出權力的決定是否仍然有利——

    龍天語上前一步，單膝跪在殿中：

    “黑旗旗主龍天語，要為宗主獻上一份大禮——”

    駱高唐和狄萬青面面相覷，不知龍天語為何忽然獻禮。卻聽龍天語緩緩道：

    “夕陽長老駱高唐，赤日長老狄萬青，數十年來在殘陽道中，仗著自己身為三大長老要職，橫行無忌、貪婪斂財、侵吞公款、欺男霸女，令殘陽道弟子怨聲載道；二人因巴陵堂主一職私自爭斗在先，派人暗殺旭日長老霍紅鷹，更犯下殘陽弟子自相殘殺的重罪；二人又私自勾結，意圖逼宮宗主溫別莊，以下犯上，罪加一等。重重重罪，罪無可恕。龍天語奉宗主之命，下手除賊——”

    龍天語話音未落，大殿的陰影里便已出現了數十名黑衣死士，朝駱高唐和狄萬青包圍過去。狄萬青面色大變，駱高唐尤處變不驚，厲聲道：

    “黑旗旗主以下克上，按律當斬。藍旗旗主何在？”

    “你說趙胡纓這家伙嗎？”

    從陰影里走出另一黑衣人來，朝地上丟出一個人頭，骨碌碌滾到駱高唐腳下。駱高唐手中煙桿“哐當”墜地，萬萬沒有料到自己靜心布的局反而落入溫別莊掌心。

    龍天語手中黑旗抖出，法陣頓時將駱高唐和狄萬青團團圍住。駱高唐、狄萬青武功雖高，無奈為陣法所制，竟被那些黑衣人團團圍住，脫逃不得。一柄長劍從駱高唐前胸穿出，駱高唐兩只眼珠凸出，不肯相信地倒了下去。狄萬青多支撐了幾個回合，無奈被黑衣人放出煙霧干擾了視線，在一片迷霧之中，十數柄長劍突然飛出，將狄萬青手足咽喉釘在地板上，鮮血流盡而死。

    龍天語心中大喜，率領殿中黑衣人齊齊朝溫別莊跪下：

    “逆賊駱高唐、狄萬青已死，屬下誓死追隨溫宗主！”

    龍天語心中大喜，只待溫別莊宣稱由自己接任巴陵舵主。巴陵舵主職位雖然不高，卻掌握殘陽道許多要務，離三大長老之職只差一步便可登天。卻不想座上那人緩緩開口：

    “如今三大長老皆已身死，本座經過深思熟慮，三大長老之職十分冗余，且并無建樹，留下反而于維系殘陽道人心無益。從此殘陽道再不設三大長老之職，一切權力歸本座所有——”

    龍天語瞪大雙眼，失望地看著座上那人，卻不得不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一同跪下去。

    溫別莊得意地緩緩掃視整個大殿。如今他大權在握，整個江湖除了昆侖，所有門派在他面前都要瑟瑟膽寒——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聽霜劍。只要找到真龍淚和千年火——

    他一定可以得償心愿！

    昆侖山·無極寶殿

    長長的石階沿山路向上，通往琉璃黃瓦的莊嚴寶殿，殿前巨大的香爐散發出裊裊青煙。

    百里臨江穿著繁復的掌門道袍拾級而上，耳邊爆竹喧囂不絕于耳，伴隨著不遠處奏響的絲竹弦樂。前面幾名弟子捧著香花和典籍在前開路，身后幾名弟子不斷念誦著經文，一旁有年資較長的弟子一邊走一邊解釋接下來的行禮步驟。

    無極寶殿中已有數名長老等候，準備向青年授戒。長老夜空卻忽然開口道：

    “這卻于禮不合。百里少俠雖然是三思師叔祖的弟子，但卻并未在昆侖受戒，如今又如何能加冠為昆侖掌門？”

    跟隨百里臨江進殿的弟子面面相覷，連夜思也不由得驚呆了，萬萬想不到夜空會當場發難。原來夜空資歷更在夜雪之上，當初早已嫉妒夜雪獲得掌門之位，如今熬了數十年，又生生冒出來一個百里臨江，如何不遷怒？一旁的長老夜玄亦是冷笑不止：

    “昆侖掌門素來要擇人品上上者——當初夜雪掌門本是名門之后，清心滅欲，收伏瑯嬛魔女，得前任掌門青睞，方能繼任。百里少俠雖然武功卓爾不群，但是論家教背景，無父無母無親朋可以驗證，又怎能教我們這些昆侖的老道放心？”

    原來夜玄因借夜雪多年閉關之便，大包大攬山中修繕食宿事務，頗積攢了許多銀錢，又怎會甘心由外人來分一杯羹，自然要把矛頭對準青年。一旁夜思沉吟不語，他除了執法堂相關，并不過多干預昆侖事務。長老夜真揣著手如墻頭草：

    “夜真對百里少俠的武功和人品有信心，可是兩位師兄說的話也沒有錯——”

    百里臨江得了獨眼烏鴉傳來的信箋，早已對昆侖上下的人際關系了如指掌。他知此刻夜空等人并不在意自己這個掌門是否當得名正言順，而是借此機會給自己一個下馬威，讓自己這個“外人”未來不敢插手昆侖的實際事務。青年知道，自己若是正面解釋，縱然口舌如簧，也只是落了下乘，承認夜空等人的權威更在自己這個掌門之上。若是不解釋，則名不正言不順，更做不好這個昆侖掌門。若自己質疑夜空等人，不但于事無補，更容易引發未來的紛爭。

    百里臨江正欲開口，忽然一名弟子疾趨了幾步，附在青年耳邊低語了幾句。青年微微一笑，知道這是上天助自己一臂之力，便朗聲道：

    “方才弟子啟稟，當今圣上派出御使，為在下繼任昆侖掌門送上賀禮，并敕封夜雪掌門為‘救苦寓化普度天尊’，在下為‘清靜真仙’。如此殊榮，我們昆侖自當另開道壇，重寫表文，告祭昆侖列為祖師，再拜真武帝君——”

    殿中夜空等人聞言，面色不由得發出了興奮的光芒——

    得天子敕封已是難得的殊榮，而告天拜斗、書寫表文告祭祖師和真武帝君，則又是須掌門親自主持的盛事。百里臨江露出一副謙卑的表情，誠懇道：

    “在下才疏學淺，就算作為掌門，也知道自己經驗不足以主持如此盛事。屆時自然須要從各位長老之中，請出一位來代替我這個掌門，主持這一盛事?！?/br>
    此言一出，夜空、夜玄、夜真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立刻明白，青年并非自己眼下的障礙，反而倒是這些過于熟悉的同僚，才是擔任告祭真武帝君一職的真正競爭對手。夜空等人頓時露出笑容，將百里臨江請入殿中：

    “掌門久等了，還請速速入殿，完成余下的儀式——”

    百里臨江踏入殿中，見真武帝君塑像前，放著一頂精心打造的上清芙蓉冠。夜空取出早已備好的祭文，搖頭晃腦地讀了一遍，又放在香燭上燒成灰燼。夜玄走上來，正欲取上清芙蓉冠替百里臨江戴上——

    百里臨江伸手拿起上清芙蓉冠，沒有絲毫猶豫地戴在了自己頭上。

    殿中眾人大驚失色，夜真正要開口斥責青年的失禮，忽然傳來天子御使到達的消息。那天子御使面帶笑容，先是取出御詔敕封了夜雪為“救苦寓化普度天尊”，又取出另一封御詔敕封百里臨江為“清靜真仙”。如此一來，夜空等人也不便再因百里臨江自行加冠一事而再生事端，只得咬牙作罷。

    那御使見百里臨江年紀輕輕、豐神俊秀，不由得連連點頭稱贊，又道：

    “如今離妃娘娘抱恙，聞聽昆侖派素來有救人的靈丹和奇術，還請百里掌門不辭辛勞，入京到宮中替娘娘診看?！?/br>
    百里臨江忽地想起一事來。當日三思道人說聽霜劍所需的圣器之一“真龍淚”，便是當今天子的眼淚。自己若是能入宮見到離妃，豈不是就可以趁此接近當今天子，獲取真龍淚？

    想到這里，百里臨江不由得呆了，卻被旁邊的夜思推了推，才意識到自己還需要完成接下來的儀式。青年拈起三炷香，正欲行禮，心中忽然一動，回過頭去——

    大殿之外，巨大的香爐中飄出裊裊青煙，冉冉升入天空——

    空中變幻莫測的云朵，仿佛那人輕盈雪白的衣裙——

    青年想起當日香積寺前，轎簾被風吹起，轎中盈盈欲泣的少女，令自己從此神魂顛倒——

    在一瞬間，青年仿佛看見階前一道白色的身影閃過——

    他使勁眨了眨雙眼，卻哪里有什么人影——

    唯有白云悠悠，飛往天外，從此消失不見！

    卷四·三十三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