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三十三天,太微垣。 身為三大長老之一的旭日長老霍紅鷹坐在書桌前,額頭上涔涔流下汗水。 石室中很暖。四周石壁上嵌著無數明珠,照得室中如同白日一般。地面鋪著厚而貴重的地毯,墻角暗渠里引出的混沌之火熱氣徐徐蒸騰,便令石室中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只用穿著單薄的綢衫。 然而此刻,霍紅鷹暗暗覺得,這室中未免有些過于炎熱了。 面前的兩份紙箋上俱是過去三個月以來,三十三天的人事變動和線報。左邊的紙箋上寫著,一個不入流的雜兵夜間闖入三十三天名下、成都府的迎風酒樓,竟一把火將酒樓燒了大半。右邊的紙箋卻是霍紅鷹的私人線報,說這不入流的雜兵和夕陽長老駱高唐手下藍旗旗主趙胡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而迎風酒樓恰恰是赤日長老狄萬青手下黑旗旗主龍天語的產業?;艏t鷹哼了一聲,暗想,駱高唐不便親自出面和狄萬青相爭,故而派些雜兵小將來敲山震虎。 霍紅鷹又看了看案角遲遲未動的巴陵舵主待選名冊,心想,巴陵舵主的選擇至為關鍵,若選擇不當,只怕要引來整個三十三天的大換血——這個念頭一起,他眼前竟然浮現的是殘陽道宗主那雙似笑非笑的雙眼,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原本極為安靜的室內忽然響起了某個細碎的聲音。 那聲音十分輕微,若不全神貫注幾乎難以察覺?;艏t鷹卻認得出,那是墻角引出混沌之火熱氣的暗渠里,碎砂被腳步踩踏發出的聲音。 暗渠之中本無碎砂,更不會有人在狹窄的暗渠中行走踩踏。但霍紅鷹卻十分清楚冷靜,因為那些碎砂本就是他親手一粒一粒放進去的。 這石室布置得猶如鐵桶一般,四周守衛俱是霍紅鷹自己的心腹親信。唯有這暗渠,是唯一可能的破綻。 而要在三十三天生存,就不能擁有任何破綻。 霍紅鷹拈起桌上茶杯,仿佛正要細細品茶,卻猛地捏碎杯身,化作無數碎片釘向暗渠的入口。幾聲悶哼,那渠中躲藏的人或者物便不再動彈了。 霍紅鷹卻并沒有松口氣。 腳步匆匆響起,心腹弟子巫行云快步入內,拱手請罪: “可是有人擅自闖入?都怪弟子警衛出了差錯,令師尊受驚了?!?/br> 霍紅鷹點點頭,表示不關巫行云的事,示意他下去。巫行云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瓷片,快步走出,又快速步入,恭恭敬敬捧了一杯新沏的茶進來。服侍自己師父飲了茶,巫行云又替霍紅鷹揉了揉肩膀,以緩解連日苦思導致的緊繃?;艏t鷹微笑著點點頭,巫行云不愧是自己的心腹弟子,是三十三天唯一和自己情同父子的人。 “行云,你先下去吧?!?/br> 巫行云面帶微笑,正要退下,臉上的笑容卻凝固了。 鋒利的劍刃從巫行云的眉心正中穿出來,瞬間將整個頭顱劈成了兩半。鮮紅的血濺入杯中殘余的茶葉上,猶如春日凋零的梅花。 青年猛地一抖肩上的紅色斗篷,黑色短打下露出一條純金色的右臂,將兩個沖進門的弟子喉骨盡數捏碎?;艏t鷹驚得連坐也坐不穩,他見過面前的青年,那日在溫別莊面前,妖異的魔尊懷中抱著的便是斷了一臂的青年。 只是如今,這青年的臉上,竟然生著和那魔尊如此相似,似笑非笑的雙眼。 “你你你——” 旭日長老霍紅鷹見到眼前的情景,也忍不住驚得說不出話來。那青年微微一笑: “你什么你?如今霍長老該尊稱本座一聲,百里少宗主——” 百里臨江想了想,撓了撓頭: “這稱呼拗口得很,你就簡單點,稱呼本座為少宗主好了?!?/br> 霍紅鷹見弟子接連慘死,心知自己布下的重重警戒必然已經被溫別莊派出的人殺死殆盡,長嘆一聲: “卻不想我霍紅鷹一輩子為了三十三天盡心盡力,卻也有狡兔死走狗烹的一天——” “狡兔死走狗烹?不不不,霍長老,好端端的為什么要把你自己比喻成小狗呢?” 那青年態度憊懶不堪,語氣里滿是做作的油腔滑調?;艏t鷹氣了個倒仰,蠟黃的面目上須發倒豎,拈起一旁的判官筆便朝百里臨江渾身要xue點去?;艏t鷹不擅長內勁,但一手點xue功夫卻出神入化,令江湖中人魂飛膽寒。他出手如電,瞬間點中青年身上十幾處要xue,心中一喜,卻不料青年哈哈大笑: “哈哈哈霍長老,你我又不熟識,這般親近可不好……你這根禿毛筆,實在弄得本座有些癢——” 百里臨江撣了撣胸口,被判官筆鋒割破的黑色衣襟中,金色的細絲從血rou中鉆出,瞬間修復了皮膚?;艏t鷹驚得合不攏嘴: “這是那妖人的殘陽神功——” 霍紅鷹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六十年來殘陽道多少弟子前仆后繼乞求討好溫別莊,只求那妖人稍一青睞,能傳授自己殘陽神功,那人卻不屑一顧。面前來歷不明的青年不但習得殘陽神功,而且功力驟增,必然是溫別莊心目中第一等緊要之人。那妖人既然派出此人,看來是注定了自己的死期—— 青年嘆了口氣,朝霍紅鷹胸口一掌拍去?;艏t鷹只道青年要取自己的性命,便擺開架勢全力抵擋。卻不料百里臨江只是虛攻一招,一條純金右臂輕輕一舒,便從霍紅鷹發梢上取了一物,放在桌上?;艏t鷹看到,不由得愣了: “這子夜針上的天魔劫劇毒,為何……為何……” 霍紅鷹冷汗簌簌而下。他知道若百里臨江要取自己性命,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他想起剛才巫行云替自己斟茶,又借侍奉之名走到自己身后—— 百里臨江輕輕嘆了口氣: “霍長老,在三十三天待了這么久,你還沒有明白,就算是至親至近的人,也絕不可以相信嗎?” 霍紅鷹心中百十個念頭轉動,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猜測。百里臨江看著他面色變化,心中不禁輕嘆,悠悠道: “霍長老在三十三天素來剛正不阿、秉公執法。如今駱高唐勢頭正旺,你為了大局著想,必然要將巴陵舵主之職指任給狄萬青的屬下。為此你預料到了,駱高唐必會派人行刺于你。你卻沒想到,狄萬青也預料到了駱高唐必然會用一切手段來脅迫你,所以不如先下手為強,買通了你座下巫行云——” 霍紅鷹不斷搖頭: “怎么可能?行云從十四歲便跟在我身邊,是我絕對信得過的弟子?!?/br> “霍長老,信與不信,我百里臨江自然說了不算數。你可曾想過,你的太微垣守衛素來如鐵桶一般,為何從剛才到現在,卻再沒有其他弟子進來護衛?” 霍紅鷹心念如電。自己太微垣的守衛俱是門下精銳,就算溫別莊親自動手,也不可能在旦夕之間殺死自己的全部精銳。除了一個可能—— 除非,巫行云已經提前將所有的守衛支開。 “霍長老,你現在一定在想,要不要出去召喚你的那些親隨??墒悄阌衷谙?,如果連巫行云也可以被收買,你又如何確認,其他的親信不會被收買?只要巴陵舵主之職一日未定,你就要活在種種猜疑之中,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霍紅鷹還在猶疑,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口閃入,撲進自己懷里: “阿爹!” 霍紅鷹膝下無子,唯有一女,疼愛視如珍寶。如今見愛女突然出現,不由得又驚又疑: “鳳凰兒,你如何在這里?” 那女童擦著眼淚哭訴道: “行云哥哥說要帶凰兒出去玩,凰兒惦著阿爹的叮囑,便不肯去??墒切性聘绺绶且獛Щ藘鹤?,還……還一劍殺死了阿娘……幸好百里哥哥出現救了凰兒……” 霍紅鷹心中再無疑慮。他為三十三天效力多年,心知溫別莊與三大長老的勢力角斗已成死局,自己牽扯其中必難獨善其身。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仍存疑惑: “你為什么要救鳳凰兒?難道溫別莊不是讓你來殺我?” “霍長老心中以為呢?你是期待本座殺你?還是不想本座殺你?” 百里臨江淡淡一笑,知道霍紅鷹心中已經全無斗志,便道: “你帶著凰兒從三十三天出去……本座已經按照凰兒的樣子,尋得一副女童的尸身,回頭與你妾室的尸體一并燒了,便可掩人耳目……至于巫行云,就說他私做賬本吞沒錢銀,被你發現,你二人師徒性命相搏互相殺死,你的尸體本座也自然有辦法代替。你這旭日長老一消失,駱高唐和狄萬青必然再起爭端,屆時本座師父會出手,將兩大長老一網打盡。從此三十三天再無三大長老,宗主一職便可大權獨握——霍紅鷹,只是這一切,都與你無關了?!?/br> 看著霍紅鷹與女孩在甬道盡頭漸漸消失的身影,百里臨江丟出一個火折子,身后的太微垣漸漸消失在了一片火海里。他知三十三天各處之間皆有間隔,很快這里將會被與其他所在攔開,所有的尸體和書信都會化為無法識別的灰燼。青年又從懷里拿出一張密箋,上面那妖人的字跡龍飛鳳舞寫著“霍紅鷹殺無赦”六個大字。 百里臨江勾起嘴角,見密箋輕輕向后扔出,不用回頭也知道,那輕盈的紙箋在火焰的熱氣中飄飄搖搖,很快也會一同消失在火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