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那人一對眸中瞳仁驟縮,十分不可思議: “到了此刻你還嘴硬——小子,你不是沒有見過昆侖審訊的手段。如今你盜出聽霜劍鑄成大錯,三思道人以為你投靠三十三天,你知不知道自己留下來會有什么后果?” 百里臨江仰著頭看那人,眼睛被淚水蟄得刺痛模糊: “溫別莊,我恨你——就算我死在昆侖派,也絕不投靠你!” 那人雙眉緊蹙怒不可遏,手指抓在青年喉骨上,只用輕輕一捏,青年就要命喪當場。半晌,那人卻松開了手指,輕輕附在百里臨江耳邊道: “小子,你以為自己虧欠了三思道人,留下來受刑就可以成全自己這位好師父,殊不知道他未必有心成全你。本座誰都能救,偏偏救不了自尋死路之人。那你就留在這里,等你想明白了,本座再來找你?!?/br> 那人提起聽霜劍,就要捅死三思道人,卻見三思道人用全部功力將天魔劫劇毒逼入兩條手臂,手指頓時烏青如枯爪。三思道人口中發出一聲清嘯,那妖人心中頓時察覺不妙,知道昆侖弟子已得到訊號。 那妖人心中轉念,如今三思道人暫時恢復功力,若要殺他恐要費一番功夫,若被昆侖弟子啟動真武斬魔陣卻大大不妙。他此刻雖然借伏魔陣將大相獅子吼融匯貫通,卻也不愿輕易以身試險,便冷笑一聲: “三思道人,你不要小瞧了天魔劫——若你還有命活著,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再見!” 百里臨江倒在地上,衣衫被胡亂披著,沾滿了體液的極星劍如同垃圾一般遠遠丟在一邊。他聽見那妖人身形簌然而出,頓時傳出一陣乒鈴乓啷的亂響,昆侖弟子手中兵器紛紛落地。那人聲音仿佛從極遠方傳來,又嗡嗡巨震如在耳邊: “這種破銅爛鐵,也配稱什么昆侖降魔陣?” 那人哈哈大笑,笑聲如巨鼓洪鐘,震得地面碎沙石子在青年耳邊不斷作響,漸漸消失不見了。 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昆侖弟子紛紛從外奔來。 百里臨江被人拎著后脖頸,被強迫跪在地上。三思道人原本斑駁雜亂的頭發已經變得雪白,盡全力壓制劇毒的身體憔悴不堪,只用了一夜,便已變成垂垂衰弱的老人。百里臨江心下劇痛,后悔自己魯莽輕狂盜出聽霜劍,卻被那妖人機關算盡,弄得自己如此下場。青年剛想要開口,卻被人一劍從身后刺穿肩胛骨,頓時錐心劇痛噴血不止。只聽三思道人睜開雙眼,渾濁的眼珠里射出冷酷的光芒: “用刑!” 赤日炎炎。 百里臨江的身體被高高吊在云夢山莊前院的木柱上,已經記不清過去了幾日幾夜。赤裸的上身被反復鞭打,又潑了鹽水,在陽光下曬得皮開rou綻。那木柱豎得極高,就連云夢山莊外也能輕易看見,青年便不時看到莊外的百姓對自己指指點點。起先青簡還不時來木柱下破口大罵幾句,那叫青玉的小道士心地甚好,不但想方設法支開了青簡,還試圖用法術給自己喂點水米。但漸漸的青年頭腦昏沉起來,便無知無覺水米不進。 百里臨江只覺得日頭升起了又降下去,已經完全喪失了時日概念。他心心念念要對三思道人解釋明白,卻每次只是看著三思道人遙遙在檐下指指自己,便有人走過來,將青年的身體放下來,加以刑烙和鹽水,便又再掛到木柱上去。漸漸青年明白了過來,想起那妖人在自己耳邊說過,“以為自己虧欠了三思道人,留下來受刑就可以成全自己這位好師父,殊不知道他未必有心成全你”。青年心中冷笑,又覺得十分荒唐,自己死也不肯喚那妖人師父,卻原來自己心心念念維護的師父,也和那妖人,沒什么兩樣。 這年頭一起,胸中支撐著百里臨江的那股氣便頹了下去。青年奇怪自己竟不死,卻又想起那妖人說過,自己體內有心猿鎖支撐,恐怕變成了干尸也不會輕易死,便愈發覺得荒唐絕望起來。不知怎的,聶不凡的告誡竟在青年耳邊響起—— 這世上最愛你的只有你自己—— 其他的人不管說多少甜言蜜語,都不可輕信—— 必要時候寧可取了身邊人性命,也不能犧牲自己—— 百里臨江對著自己苦笑起來,最后一點眼淚沿著干裂的臉頰滑落,迎風散去。原來,這個道理不但聶不凡知道,三思道人知道,溫別莊知道,他們所有人從始至終都知道—— 自己心心念念愚蠢地想要保護他人—— 卻不料,唯獨不知道這個道理—— 只有他自己。 裊裊青煙從幽暗的室中升起,蓍草擺成的七星燈漸漸燃成灰燼,奇異的香味淡淡散去。 室中那妖人緩緩收功睜開美目,看了看面前的契奴和百里冰。 百里冰上前一步,替那妖人診了診脈,小小俏麗的臉上從容不迫: “師公果然獨步天下,短短數日脈象已經恢復正常。只是佛門真氣畢竟和殘陽道功力迥異,所以冰兒仍可探知兩股真氣同時在任督二脈之內運行,只是暫且互不干擾而已?!?/br> 溫別莊輕輕嘆了一口氣,心想莫非天不助我,自己終究不能化用大相獅子吼的真氣?他心想,看來這佛門真氣終將一日得化去,否則遲早得反噬自己。那妖人輕輕抬眼,見百里冰欲言又止,淡淡一笑: “有話要說?” 百里冰畢竟是小女孩兒,強行壓抑下的心思浮現臉上,撲在溫別莊面前磕頭: “師公,您真的不去救師父了嗎?” 溫別莊冷冷一笑: “他背叛本座在先,冥頑不靈又臭又硬——莫非你還指望本座低三下四,去迎他不成?” 百里冰見溫別莊口吻生硬,愈發焦急: “可是契奴探知,師父他——他被昆侖派刑罰曝曬,已經五日五夜了。雖然師父有武功在身,卻也畢竟是rou身凡胎,只怕這樣下去——” 昆侖派的刑罰和曝曬,想必是極痛的吧……溫別莊閉上眼睛,那青年在床幃之間被自己挑逗、欲仙欲死的神情在眼前閃現,那樣一身好皮rou若被打得皮開rou綻——那妖人睜開眼睛,哼了一聲: “他有心猿鎖在身,輕易死不得。本座要教這蠢貨明白,他割舍不下的昆侖派,究竟是怎樣的一群貨色!本座不怕昆侖派對這小子用刑,就怕他們不對他用刑,最好用刑越重越好,這才能教這蠢貨醒悟——” 百里冰還要再勸,卻見一名契奴匆匆而入,跪倒在地,木訥的嘴唇里說出不似人言的詞句。百里冰早已聽得懂契奴之言,心下大驚,不由得用雙手捂住嘴。就連那妖人也不免愣了,美玉一般的臉頰失去血色,顫抖著問: “昆侖派要對他用什么刑罰,你再說一遍?” 那契奴終于發出屬于人類的聲音,一字一句道: “五、馬、分、尸!” 百里臨江被曬得昏昏沉沉,卻被人從木柱上拖下來,將四肢和脖子用繩索套住。套住脖子的繩索仍舊拴在木柱上,四肢上的繩索卻和四匹暴躁不安的駿馬拴在一起。青年尚未能完全領悟自己即將遭受什么,看著被眾弟子簇擁朝自己緩緩走來的三思道人。一旁昆侖青曉面色略帶不忍,卻也不敢違抗師門命令,展開一幅青紙,高聲誦念: “昆侖棄徒百里臨江,勾結魔門縱逸妖人,背師叛道違信棄義。今昆侖三思代天行道,懲治惡徒,執昆侖刑罰,對其五馬分尸!” 百里臨江如遭當頭棒喝,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三思道人會對自己如此殘忍,干渴欲裂的喉嚨里發出沙啞的哀泣: “師父,江兒縱有千錯萬錯,您殺了江兒,但請留江兒一個全尸,不要如此——” 一旁的青曉面帶不忍,轉頭看三思道人的臉色,想要探究是否暫緩刑罰。行刑之一卻是青簡,他因溫別莊逃逸而對青年早已恨之入骨,不待三思道人回答,便高聲叫道: “午時已到,行刑!” 青簡拔劍朝其中一匹馬屁股上狠狠一扎。那馬吃痛,便拼命掙扎起來,前蹄朝空中高高揚起,使勁一掙,竟將青年的右臂連骨帶rou拔斷了去。百里臨江只覺得疼痛錐心入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竟是真實發生,朝三思道人泣血哀求道: “師父,江兒究竟做錯了什么?” 三思道人雖然十分痛惜,面色卻愈發嚴厲: “孽徒!你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你倒行逆施,脅迫為師,又助那妖人逃逸——若英的性命,峽間谷昆侖弟子一百三十四條性命皆出于那妖人之手,你就算拿雙手雙腿來換,又如何換得起?” 百里臨江痛得幾欲暈厥,腦子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明澈,如夢初醒: “換不起?為何要換得起?秋若英喪命之時,我百里臨江尚未出世;峽間谷一百三十四條性命,昆侖自當去找殘陽道清算,又為何將氣出在我百里臨江一人身上?” 百里臨江看著自己殘缺的身體,原本生著右臂的地方只剩下一個血淋淋的缺口。剩余的三匹駿馬仍在掙扎,眼看就要曳斷青年余下的肢體。百里臨江吐出一口鮮血,冷笑道: “三思道人,我叫你師父,你斷我四肢,從此我們一別兩清,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百里臨江心焚如狂,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只是他連日來未進水米,眼淚早已干涸,兩道血淚便沿著眼角簌簌滴下。青年心中痛苦嘲諷至極,原來自己的前半生竟然活得如此糊涂,只不過是一個笑話—— “住手!” 百里臨江勉力睜開雙眼,見綁在馬匹上的繩索被勁風紛紛斬斷,那些駿馬便四散逃逸。那人一襲雪白輕紗,一頭烏發被紫玉梳高高盤起,從天緩緩而降,清冷奪人不可方物,就連眾昆侖弟子也不禁看得呆了。 百里臨江被摟入一個微涼的懷抱里,鼻中滲入那股熟悉的清冷香氣,只覺得無數畫面如潮水一般涌入腦中,竟如夢似幻。那人摟著青年,聲音里充滿了自責痛惜: “怎會這樣?本座千算萬算,怎會如此?” 溫別莊抬起一雙美目緩緩凝視周遭,那些昆侖弟子被他目光逼迫,竟然一時不敢動彈。他看著三思道人冷冷笑道: “三思道人,你殺不了本座,便拿無法反抗的老弱婦孺泄憤,算什么英雄好漢?當日你劫走溫笑,將她囚于聽語小筑,又將她jian污令其懷孕,導致溫笑和曲連環情變,將二人一個逼瘋一個逼死——” 眾昆侖弟子多年來只聞三思道人名號,只知昆侖與殘陽道的血海深仇,卻不知當年的原委曲折,如今聽到三思道人過往種種,不由得對其紛紛側目。溫別莊接著冷笑道: “當年如此,今日又是如此。百里臨江對你敬愛如父執,雖然被本座騙出聽霜劍,卻也罪不至死,你卻下此狠手——” 三思道人伸出枯爪一樣的雙手,顫顫巍巍道: “溫別莊,我昆侖三思管教弟子,是我昆侖之事——” “昆侖之事?你昆侖三思也配喚百里臨江為弟子?你既是他師父,敢問你教了他多少本事?道家經藏,你教他念會了幾句?你若責他不分是非黑白和我殘陽道來往,敢問世間是非黑白人情曲直,你又教他認識了幾分?若昆侖上下真將他視為己出,他自幼無父無母,這些昆侖弟子又何嘗對他有過半點照拂?” 那妖人說得激憤,竟仿佛懷里抱著的不是百里臨江,而是當年那個無父無母、沒有師門、不識武功、奔走無門、甚至連唯一至親jiejie也要失去的自己。懷中那青年微微一動,似乎說了句什么,那妖人便低頭去聽,只聽青年喃喃道: “我要活著……” 那妖人心中一股奇異的感覺升了上來,看著青年的鮮血染紅了自己身上的紗衣,不知是何滋味,便輕輕道: “走,本座帶你走——” 青年睜開雙眼,仿佛想盡力看清面前的人究竟是誰: “你是誰?你要帶我去哪里?” 那妖人朱唇輕啟,似是做出鄭重的承諾: “本座帶你回家——回三十三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