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原來撞進來的那道士不是別人,正是百里臨江的師父逍遙子。逍遙子瞇著眼睛,在月色里看了看百里臨江,搖了搖頭: “哪里來的臭小子,吃了老夫的東西不說,還胡亂叫老子師父!” 百里臨江素來知道逍遙子瘋癲慣了,一定又是瘋病發作認不出自己,也不以為意,忙從桌上收拾了些余下的酒菜,恭恭敬敬送到逍遙子面前跪下: “師父在上,徒兒百里臨江與師父許久未見,問師父可好?” 逍遙子狐疑地看了百里臨江一眼,無奈面前酒菜實在誘人,便坐下用臟手抓著大嚼。百里臨江便自覺站到逍遙子身后,替他捶肩捏腿,忙得不亦樂乎。過了一炷香功夫,逍遙子方才酒足飯飽,打了個飽嗝,瞇著眼睛看看百里臨江: “這么說起來,老夫好像是曾收了個徒弟,教過一招半式——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徒兒叫百里臨江?!?/br> 逍遙子點點頭,瞇著眼睛似是假寐。百里臨江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喘,半晌方見逍遙子連連擺手: “不行不行,老夫生平逍遙慣了,什么徒子徒孫前輩掌門,老夫通通都不要,不行不行,老夫不認什么徒弟!” 百里臨江知道逍遙子又要耍無賴脾氣,也不慌不忙,干脆一屁股在旁邊坐了下來: “唉,這是可惜。我到這歌夜城中,聽說太白樓的青梅酒最香醇不過,入口如蜜,聞之忘憂——本想買上幾壇孝敬我的師父,可惜不知道他人在哪里,空有一片孝心,真是可惜可惜?!?/br> 逍遙子平生最好美酒,一聽見城中有出名的美酒,頓時食指大動,嚷嚷“不認徒弟”的聲音便低了許多。百里臨江見計策奏效,故意抱著膝蓋轉了個方向: “我師父是個修道之人,不食葷腥。我又聽說,城南八寶齋的素鴨既鮮且嫩,加上香菇春筍,放在微火上慢燉足足六個時辰——素鴨一層一層揭開能呈半透明狀,春筍嫩而不化色如琥珀,香菇鮮香綿軟如最嫩的雞頭rou——嘖嘖嘖,本想買來孝敬我師父,可惜他老人家無福消受哇?!?/br> 逍遙子聽得饞蟲在肚子里亂轉,忍不住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反而低聲下氣朝百里臨江湊過來: “我說,那,老夫一向是不收徒弟??墒鞘樟说耐降墚吘故峭降?,徒弟請師父吃飯喝酒,天經地義是不是?” 百里臨江最了解逍遙子脾氣,知這人瘋瘋癲癲沒個正形,便抱著胳膊反問: “現在師父想起來了?可有我這個徒弟?” 逍遙子涎著臉點點頭: “自然自然。當年老夫在昆侖山下餓得肚子咕咕叫,江兒你給老夫買了三個饅頭,老夫一時高興,便收了你這個徒弟?!?/br> 百里臨江見逍遙子不再裝瘋賣傻,便又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師父在上,受江兒一拜。許多年未見,師父別來無恙?身體可還安???” 逍遙子點點頭,忽然面色一沉: “百里臨江,你怎么會突然出現在歌夜城里?可有什么人跟你一起來的嗎?” 百里臨江心中一緊,忽然想起自己與那妖人的羈絆,心道壞了,那妖人雖然不在歌夜城,可是卻與自己如影隨形,可千萬別被師父看出破綻來。他強裝鎮定,戰戰兢兢回答: “江兒一心想要闖蕩江湖,見識見識天下之大,順路就來到了歌夜城,并非跟什么人同來。師父為何這個問題?” 逍遙子捏了捏稀疏花白的胡子,躺在山神官塑像前的蒲團上,瞇著眼睛思量了一回,又點點頭: “也是,你這個年紀是該到江湖闖蕩見識一番。老夫許久未考較你的武功,你且耍個一招半式來給老夫看看?” 百里臨江心中又是一驚,暗想怕什么來什么。他跟隨溫別莊習了半本,又與那妖人耳鬢廝磨以雙修之術固氣導引,功力身手哪里還是當年在家鄉跟隨逍遙子學習三腳貓功夫的小子?只是師命不敢違,百里臨江更怕多說多錯,便回憶著當年所習,慢慢打了一套拳法。逍遙子瞇著眼睛臥在蒲團上,也不知看清了百里臨江的動作沒有,便隨口贊著: “不錯不錯,江兒愈發高大了,這套拳法使得虎虎生威,是個習武的材料?!?/br> 逍遙子一時心情高興,又見百里臨江曲意逢迎討人喜歡,便要教他御劍之術。百里臨江只聽了一遍口訣,便知道這不過是粗淺的入門功夫而已。但他心地純良,一方面見是師父所授,即使淺顯的功夫也學得津津有味,一方面又怕露出馬腳,故明明完全明白的招式,也要反復問三四遍才假裝學會。如此折騰了兩三個時辰,逍遙子嫌百里臨江學得太慢,一招“神游太虛”反復講授了兩遍仍有錯漏,便一把抓住百里臨江的手腕,要糾正他的動作。卻不料逍遙子的手指剛觸到百里臨江的手腕皮膚,百里臨江便覺得一陣鉆心的疼痛,竟像是手腕中的心猿鎖忽然不受控制,想要爭先恐后地鉆涌出來。 百里臨江大驚失色,立刻集中全副精神控制體內的真氣。逍遙子渾濁的瞳孔忽然收成一線,似乎覺察到了什么。百里臨江只聽耳膜被血脈震得砰砰作響,仿佛那妖人在耳邊咬牙切齒: “昆侖派——這是昆侖心法,你面前的究竟是誰?” 百里臨江只覺得體內血氣瘋狂亂走不受控制,真氣從手腕游走而出,與逍遙子的猛然相撞,竟將百里臨江整個人掀飛了出去,直直撞到墻上落下。卻聽逍遙子的聲音變得低沉而不可捉摸: “殘陽道——這是殘陽道的心法!你不是百里臨江,你究竟是誰?” 百里臨江大驚失色,心想若師父知道自己隨溫別莊修習參同契,即使自己是受那妖人所迫,也此命休矣!他強裝鎮定,吐出一口血來,搖搖頭道: “師父誤會了。弟子一時真氣亂行,沖撞了師父,還請師父恕罪!” 逍遙子一步一步走過來,蒼老的臉色在月色中變得嶙峋恐怖: “老夫雖然老眼昏花,但還不至于老糊涂。殘陽道乃魔教妖人,凡和殘陽道牽扯上關系者,必須得死!” 逍遙子走到百里臨江面前,就要一掌劈下。百里臨江心中大苦,腦子里死命搜尋各種借口,心中卻念著師徒尊卑,避也不避,眼看就要被逍遙子一掌打得腦漿涂炭。然而預料之中的慘案并沒有發生,百里臨江睜開眼睛,卻看著逍遙子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領口。 黃金羅盤被金色的絲線束縛著,從凌亂的領口里露了出來。逍遙子雙眼一眨不眨盯著黃金羅盤半晌,百里臨江小心翼翼出聲: “師父?” 卻見逍遙子高高舉起的右手頹然落下,老道士回身走了幾步,撲通坐倒在蒲團上,渾濁的眼角旁依稀有一絲淚光。 百里臨江心中愈發大奇。溫別莊反復詢問自己和三思道人的關系,一口咬定這黃金羅盤就是消失已久的陰陽符。他依稀記得自己和逍遙子初遇時,逍遙子的確仔細看過自己頸間的羅盤,囑咐自己將羅盤收好。此刻他心下好奇戰勝了恐懼,跪地膝行到逍遙子面前: “師父,這羅盤究竟是什么來歷?” 逍遙子緊緊盯著百里臨江的臉龐,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百里臨江心下大驚,只怕心猿鎖又要驚擾到溫別莊,剛想要死命掙扎。卻不料心猿鎖在體內風平浪靜,竟然一動不動。逍遙子把了半晌脈,又緊緊盯著百里臨江的臉,不放過一絲毫表情變化: “你真的和殘陽道沒有任何關系?” 百里臨江此刻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逍遙子看出多少破綻,只得咬咬牙說謊: “弟子絕非魔道妖人,和殘陽道沒有半點關系——若弟子說謊,就天誅地滅——不,就在師父面前,被五馬分尸!” 百里臨江白日里聽了說書先生一肚子的江湖異事,此刻心中一急,便盡挑著聽來的慘烈毒誓亂講。逍遙子卻呵呵笑: “這誓可亂發不得。若你是昆侖弟子,昆侖果然有一項門規,若被魔道妖人蠱惑者,必被逐出門派,武功盡廢,且要挑斷手筋腳筋,在諸弟子面前立個背師叛道的榜樣。至今為止,昆侖無人敢修習殘陽道的心法——若有修習者,只怕真的要被五馬分尸了?!?/br> 逍遙子見百里臨江面色慘白,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我逍遙子的徒弟。我當然相信江兒不會和殘陽道的妖人有任何聯系?!?/br> 逍遙子說著,臉色放得柔和起來,便若無其事一般教百里臨江余下的招數。百里臨江只道逍遙子并未發覺自己體內的功力,不由得又驚又喜,哪里還有任何懷疑。只見逍遙子傳授的招數愈發精妙,招數的名字卻讓百里臨江摸不著頭腦——“若即若離”、“英落繽紛”、“之乎者也”、“愁貫天涯”。百里臨江一邊學,一邊心想,師父何時給招式取這種文縐縐的名字了? 眼見得天光漸亮,逍遙子便轉頭離去,只吩咐百里臨江夜間仍來此間山神廟學藝。百里臨江一夜未睡,便胡亂找了個角落闔了一會兒眼。他記掛著要給逍遙子買酒菜,便去城中將身上的長衫當了,又花了幾文錢買了一扇白布,寫了“鐵口神算”四個大字,到集市上擺攤算卦了一下午,頗賺了幾十文錢。 到得夜間,逍遙子果然依約而來,一邊吃著酒菜,一邊指點百里臨江學劍。如此連續數日,百里臨江皆是白日擺攤賺錢,夜間去山神廟練劍。眼見得這日夕陽西下,百里臨江剛剛從酒樓買了素雞和青梅酒,正想穿過小巷抄近路出城門去山神廟,肩頭卻被什么敲了一下,一個令百里臨江兩腿發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一連幾日連個聲兒都不吱,本座只道你這傻瓜被妖怪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