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模模糊糊地,百里臨江做著狂放而離奇的夢。 暴雨。傾盆的暴雨。 少女的身影出現在經堂之外,滿頭的烏發早已被暴雨沖刷得狼狽不堪,華貴的衫裙上也濺滿了泥污,像是在暴雨之中長途奔襲。 阿晏。少女開口,試探性地輕輕喚著。 經堂門口的兩個巨大銅爐已被推倒,東倒西歪地橫在院子里。原本熊熊燃燒的爐火已被暴雨澆熄。 少女的紅唇微微顫動著。 阿晏,是你嗎?你在哪里? 少女繞過銅爐,忍不住打量著夜色之中的院子,看著那些生死搏斗過的痕跡。 她緊緊捏著肩上的包袱,身體微微發顫。 阿晏,我是瞞著大哥離的昆侖山。一到了這里,我就連夜來南海派找你。阿晏,我不能在此久留,他們一定會抓我回昆侖山。阿晏,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里。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映在少女蒼白的容顏上,和被咬得失去血色的嘴唇。 仿佛她正擔憂著,世間最令人束手無策的事情。 阿晏,你要帶我走——你必須要帶我走。你知不知道,昆侖山那一夜,我已有了—— 少女死死咬著嘴唇,卻再說不出半個字來。良久,她放下緊握的拳頭。 阿晏,我知道你深恨我大哥……我也沒有料到,大哥會曾經在聽語小筑對溫笑做出那種事情…… 可是過去的事情都已過去,溫笑jiejie既然決定放下一切,不問世事,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和她一樣…… 少女的聲音被經堂傳出的劇烈響動打斷。一個男子發出錯愕凌厲的呼叫聲。 阿晏! 少女抽出背上長劍,撲向經堂。頭頂一片電光閃爍,照在少女毫無血色的臉上,驚雷驟響。 經堂的門,緩緩推開了。 白色長衫半敞半掛在少年纖薄的肩上,露出胸膛白玉一般的肌膚。少年容顏比女子更加精致秀麗,眉頭似蹙非蹙,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眉微笑,又仿佛隨時眼中會滴下淚來。 阿晏—— 少女手中長劍頹然落地。她向后退了一步,兩步,三步—— 因為她分明看到,少年手中綻出金色光芒的長劍,正不斷地滴下血來! “炎陽劍!” 百里臨江猛地驚醒,坐直身子。窗外的天光熹微,只有幾分模模糊糊的光影從窗欞投射進來。 那人睡在枕側,發出輕柔緩慢的呼吸。 原來是一個夢境。 夢境內容如此古怪離奇,以至于百里臨江竟然怎么也想不起夢中的情景。除了一把劍的名字。 炎陽。 隱隱約約,模模糊糊,仿佛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 搖了搖頭,百里臨江驅散腦中的迷霧,又低頭看了看枕上那人。昨夜所遇之事紛至沓來,紅衣鬼使、齊雁臣與繁若的低語、高臺之上隱隱綽綽的琵琶,和身形如鬼似魅的瑯嬛魔女。 后來的事情呢?百里臨江撓撓頭。怎么就迷迷糊糊地跟著這人回到了客棧里? 糟糕,自己明明看著溫別莊和那契奴一起出去……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跟了溫別莊一路——萬一,萬一那契奴真地血洗了含光寺怎么辦? 應該不會吧。老溫不是這種人。他一定只是先前故意當著我的面夸大其詞。他一定不是這種人。 百里臨江用手肘撐著下巴,伏在枕邊,看著陰影之中那人的睡容。 這么好看的一張臉,又怎么可能會是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魔頭? 室外的清晨陽光又增添了幾分。一只小鳥在客棧窗外的枝頭輕輕啾鳴著。 那人高挺俊秀的鼻梁,像是用白玉琢成的一樣。 那人笑著將百里臨江高高抱起。菱花鏡被紅燭映照得晶瑩璀璨,照出那物在密xue之中不斷出入的情形。 百里臨江喉頭微微一顫,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人嘴唇。那人眼睫微微一動,睜開眼睛。 “醒了?” 朱色雙唇如被鮮血浸潤的紅色瑪瑙,艷色欲滴。一雙美目還帶著剛醒時的霧翳,眉心微微蹙起。 百里臨江的心臟一緊,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隨著那眉頭一起擰緊。 慵懶的唇角卻輕輕舒開,綻放了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室內的陽光又增添了幾分。小鳥開始了婉轉的鳴唱。 百里臨江的喉頭動了動,聽見自己問: “老溫——你以前,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那人眉頭輕輕轉動,似乎在疑惑百里臨江突然發出此問。百里臨江忙忙解釋: “我沒有其他意思,我只是好奇,我只是——” 香積寺前青煙裊裊,半掀起的轎簾下,露出一張似愁似泣的臉。 百里臨江撲到枕邊,眼神灼灼義正辭嚴: “老溫,你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入了殘陽道?是不是有人欺負過你?或者誰強迫你加入魔門?你是不是有什么很大的委屈,所以——” 百里臨江撓撓頭: “所以才要尋找聽霜劍六十年?” 那人眉頭輕輕皺著,一開始仿佛并未聽明白百里臨江究竟在問什么。他的眼神飛快翕動,上下仔細打量了百里臨江幾遍,發出輕輕的笑聲,逐漸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以為本座是良家子,被魔人陷害一度誤入歧途,想要救本座出來不成?” 那人哈哈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溢了出來: “你這小子怎么如此有趣?” 那人手臂掛在百里臨江脖子上,輕輕一勾,身體便貼上青年的胸膛。那人一對朱唇貼在百里臨江面頰上,徐徐吐出熱氣: “若本座說不是呢?” 那人輕嘆細語直令百里臨江胸中心臟怦怦直跳: “老溫,那你為何要入殘陽道?” 那人唇邊笑容愈盛,語氣卻如情人低語: “因為殺人。因為殺了一個和你這般年輕又天真的人?!?/br> 那人言笑晏晏,說出殺人二字,仿佛在說一個清晨枕間的甜蜜故事。百里臨江自然不肯信他,還想再問,那人卻一把將他推開,緩緩起身: “時候不早了。吃過早飯,我們還有正事?!?/br> “正事?” 早飯用畢,契奴已抬著油氈小轎在客棧門前等候。百里臨江見契奴健步如飛,一直朝城外走去,不由得愣了一愣: “我們這是去含光寺?” 溫別莊坐在轎中,閉目養神,只是嗯了一聲,并不開口應答。百里臨江又掀開一角轎簾,仔細打量著右前方的契奴。那被喚作“無殃道人”的契奴,一如往常地垂著斗笠下的頭顱,身上黑色麻衣并無任何血跡。百里臨江稍稍放下了心,嘆了口氣。 “放心,本座要的是大相獅子吼,不是含光寺眾僧的命?!?/br> 像是讀出百里臨江心中所想,溫別莊悠悠道。 百里臨江被戳破心思,面子上覺得幾分不自在,轉換話題道: “老溫,大相獅子吼究竟是什么東西?” “這就說來話長了。不過,本座教過你,世間正邪兩道,昆侖、南海也好,三十三天殘陽道也好,甚至昔日的峨眉和天火神教也好,他們所擁有的,并非他們自身的力量,而是天地之間的陰陽二氣?!?/br> 百里臨江點點頭: “你教過我,有云,‘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曰,‘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世間修道煉術者,并非是一味增加自己身上的力量,而是要學會窺測天機,從天地陰陽之中借勢,讓陰陽之氣匯攏到自己身上,從而增進修為?!?/br> 溫別莊微微一笑,像是贊許孺子可教: “然而萬物有終便有始。在天地初分鴻蒙乍辟以前,世間并不存在陰陽二氣。那個時候,天地只是一團混沌,掌管這團混沌的,便是兇獸窮奇,以及它的主人上神無極?!?/br> “無極?” “不錯,據說無極之神,無情無欲,不偏不倚,對世間眾人說不上慈悲憐憫,也說不上蔑視憎恨,畢竟世人在上神的眼里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無極之神從不出世,出世必有毀天滅地之威——而代替無極上神監管世間陰陽二氣的,是他的座下兇獸窮奇?!?/br> 百里臨江在懷璧山莊隱隱見識過窮奇的身影,不由得發問: “那大相獅子吼呢?你還是沒有解釋清楚,它和天地陰陽、兇獸窮奇有什么關系?” “世間熙熙攘攘人心紛擾,若是任憑世人胡作非為,世間的陰陽清濁二氣早就變得混亂,失去平衡了。佛門為了與兇獸窮奇抗衡,以及平衡世間陰陽之力,故自創異術獅子吼——但此法極難修煉,數百年來唯有含光寺一脈,修得正宗大相獅子吼,可清天地,辨陰陽,分正邪,甚至洞穿過去未來的玄機?!?/br> “大相獅子吼這么神奇,它長得什么樣?” “大相獅子吼并非一件器物?!?/br> “并非器物?可是,它不是含光寺的鎮寺之寶嗎?” “沒錯,它的確是鎮寺之寶,可是它也是一個人?!?/br> “越說我越糊涂了,老溫,我們要去含光寺找的,究竟是大相獅子吼,還是一個人?” “我們要去找的,是一個修煉成大相獅子吼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