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喜歡嗎? 那人的聲音在百里臨江的腦子里輕輕問。百里臨江側開臉去。 不知道喜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那人在百里臨江耳邊輕輕笑。白玉般的手指輕輕觸著百里臨江的皮膚,在他手腕的血脈處來回打轉: “你還未和女人交媾過,這血管里流淌著的是純陽童血。本座很喜歡?!?/br> 那股奇異的幽香伴隨著那人的聲音傳到耳邊,那人輕輕笑: “你愿意拿命救本座。那你愿不愿意拿自己的血,供本座做神仙?” 鋒利的指甲在腕上一劃,年輕緊致的皮膚迅速開裂,鮮紅的血涌入白玉杯中,漾開一朵紅色的花。 “來,用你的血喂本座?!?/br> 腕上的傷口仍然在往外淌血,百里臨江端著白玉杯湊到那人嘴邊,看著淡紅色的酒液漸漸灌入那對朱唇中。一種奇異的感覺在他心中逐漸漫開,又是疼痛、又是憎恨—— 那人側臉在月光下,宛如用最名貴的玉石雕出。 百里臨江心頭微微一顫,將嘴唇印在那人額頭上。 “你這個妖人,蠱惑人心的魔頭——” 那人握住百里臨江的手腕,湊到唇邊,用溫潤的舌頭輕輕舔去漸漸干涸的血跡。那人回過頭,與百里臨江密密接吻,嘴角拉出粉紅色的唾液細絲。那人一對又黑又亮的眼珠在百里臨江臉上來回逡巡,低聲道: “真是奇怪的小子……分明愿意為本座做任何事情,偏偏一臉不肯服輸的嘴硬……” 他捏起百里臨江的下巴,親了親: “很好,本座就是喜歡這份嘴硬?!?/br> 百里臨江見那人臉上神情似悲似喜,又似無限蕭瑟落寞,不由得心中一動,接口道: “你不是教過我?心生于物,死于物。要想立于不敗之地,便不可動心?!?/br> 溫別莊的眸子里閃了閃,深深嘆了一口氣,偎在百里臨江的懷里,幽幽道: “你倒是學得很快?!?/br> “那是自然。在許多人眼中我又蠢又犟,可是我真心想學的東西,總是學得很快?!?/br> 百里臨江捏了個訣咒,木桌上便又出現了一瓶一模一樣的酒。他凝神屏息,用手指的勁力cao縱著酒壺騰空而起,將酒液穩穩當當倒入水晶杯中,又勾動手指,令水晶杯緩緩凌空移動到自己手中。青年得意之下,仰頭將酒液一飲而盡,隨即愁眉苦臉: “苦的!” 溫別莊哈哈大笑,食指在半空中一勾,新變出的酒壺便瞬間消失不見。他眉梢一揚,桌上又新增了一壺酒,兩壺酒,三壺……酒壺底座上防滑的兩只細足,像是活動的兩只小腳,拖著沉重的壺身并列成一排。溫別莊十分得意,勾了勾嘴角,那些酒壺就像是棋子一樣,化縱為橫,排成帶著兩翼的陣型。 “心法雖然簡單,但千變萬化妙用無窮。就算是簡簡單單的御物訣,被頂尖高手用來,也可上參天機下觀萬象?!?/br> 溫別莊伸出手指在一只酒壺的表面一點,那壺身瞬間變得幾近透明,卻映出一座八角亭的影子來。他又在另一只壺身上一點,壺身上頓時現出一座小樓,上面現出“鳳來客?!钡淖謽?。 “‘原本隱明,內照形軀。視之不見,近而易求?!廊酥恢^看形物的外在,卻不懂得查看事物的勢和相。凡夫俗子不知道,一件事物的表面看起來縱然一樣,可是它們的勢和相卻是在流動的,你想要掌握它們,就必須看到那些流動著的東西?!?/br> “流動著的勢和相?” 半透明的壺身上,一個額頭搭著濡濕布巾的老婦正在半昏迷中,口中喃喃自語著什么。忽然,老婦高高抬起手臂,像是呼喚著什么人一樣。渾濁的雙眼最終闔上,手臂絕望地垂下。 老婦的身影卻坐了起來。 簡陋的臥榻上,老婦的身體漸漸變得蒼白僵硬。那婦人卻像是無知無覺,回頭看了床上的自己一眼,然后轉身下了床。 月至中天,四海星沉。孤魂吊影,煢煢獨立。 那婦人毫無聲息地走到院子當中,看著遠處歌舞升平的高樓,眼中熱淚沿著臉上縱橫的皺紋滾下,卻化入虛空之中,始終不曾落地。 那婦人往前走著。走出泥濘的巷口。走到八角亭下。走到封閉的城門之外。 紅衣鬼使騎著高頭大馬,立在漆黑瞿寂的山路上靜靜等待。 婦人回過頭,看著城中流光華彩的高樓,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百里臨江卻識得那無聲的唇語。 是在喚,女兒。 耳邊琵琶仍在毫無止息地彈奏著。百里臨江幾乎跳了起來,要沖進屋里去。那人卻牢牢抓住他的手腕,輕輕道: “人之生死,各安天命。這是旁人無法影響的天機,是必須遵守的命勢,是不可以改變的結局?!?/br> 那人苦笑著加上一句: “何況,現在告訴她也晚了,不是嗎?” 生著雙足的酒壺無知無覺,仍然像是棋子一般移動著。隨著演化出來的陣型越來越多,那人忍不住評論道: “人生就是這樣。凡人以為他們知道自己為了什么活著,卻不知道,他們只是被命運的棋盤cao控的棋子。如果不想隨波逐流,眼睜睜看著走向預定的結局卻無能為力,那就只有逆天而行??墒悄嫣於幸惨冻龃鷥r。漫長的修行,全然的孤獨,都只是小菜一碟。有人在修行的途中因為痛苦而發了瘋,有人墮落魔道迷失了本心——” “這就是你在三十三天殘陽道所經歷的?墮入魔道迷失了本心?” 溫別莊輕輕一笑: “這你就弄錯了。本座沒有本心?!?/br> 百里臨江錯愕地看著他,那人卻錯開眼睛微微一笑,指尖在壺身上輕觸,改換了畫面。 梳著下女發髻的美人,推開書房的木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璋档臓T光亮起,女子走到堆滿書卷的桌旁,一舉一動小心翼翼。 那女子自言自語,聲音聽起來格外熟悉——百里臨江忽然想起來,這是方才聽到的那個琴婢繁若的聲音。 “佛祖在上,小女不知道世間是不是真的有神明??墒侨绻械脑?,希望神明能保佑大人平平安安,做到他想要做的事情?!?/br> 繁若將書桌上東倒西歪的酒壺放到一旁,又小心翼翼地將公文分開,整整齊齊地摞成一堆。她將胡亂丟棄的筆順序掛起,又將桌上滴落的墨硯和顏料清理干凈。桌上的畫卷里筆觸栩栩如生狂放不羈,有奔馳的駿馬,有怒吼的雄獅,有獨立的蘭花,也有—— 尚未完工,一絲不掛的裸女。 繁若的臉漲得通紅,下意識想要將畫卷揉成一團扔進紙簍里,卻想來想去,忍不住又將紙卷攤開,在燈下細細觀看。 帶著幾分稚氣的玉顏漲得通紅,卻又凝視沉默,帶著幾分貪戀之意。 “佛祖在上,大人是正人君子,才華橫溢。希望佛祖保佑,大人能娶到仰慕他、愛惜他的名門女子……” 聲音到末尾幾不可聞。羞澀的雙手將內容狂放的圖畫收藏到高高摞起的紙堆里。 繁若關上書房的門,在月色之中吹熄了手中的燭盞。她卻在被幽竹掩映的墻下停住腳步。 隔著墻壁,又尖又細、雌雄莫辨的聲音響起。 “齊大人到了臨江城這半年,怕已是忘了翰林院的生活艱苦。也難怪了,臨江城庶物豐盛,大人作為知府權傾一城,又怎會記得花花世界以外的苦處?” 良久,齊雁臣苦澀的聲音響起: “裴公公,本府自然明白裴公公的良苦用心。昔日翰林院十年困頓,本府不曾忘卻,自然也不會忘卻離妃提攜拔擢之情?!?/br> “雜家只道齊大人忘了娘娘的恩典。原來不曾忘。那雜家可就放了一萬個心了?!?/br> 口中說著“放了一萬個心”,卻連百里臨江也聽得出來,那又尖又細的語氣中的嘲諷。齊雁臣的聲音立刻變得坐立不安: “只是離妃的要求實在太難以做到——含光寺立寺已有數百年之久,寺中僧眾精通佛法,并非無知枉法之徒,怎能憑后宮妃子一紙密函就能改換門庭,用寺僧的香油供奉作娘娘的脂粉錢?” 那又尖又細的聲音發出冷笑,笑得令旁聽的人都毛骨悚然: “雜家雖然是個半殘之身,不受佛祖待見,可是也隱隱約約聽說,齊大人與那沽名釣譽的俱空禪師私交甚好,甚至初次見面,便同席手談以書畫唱和——市井中說齊大人指控含光寺皆為妖佞的謠言,只怕是某些人故意要鬧到人盡皆知,弄得百姓皆以為官府刻意要找含光寺的麻煩。這樣一來,官中反倒騎虎難下,只能將含光寺易主之事暫緩。齊大人,這局中某些人動彈的小心思,你說是也不是?” 齊雁臣半晌不發一言,那裴公公發出無奈的感嘆: “說你書生意氣不知變通,還是真的不知變通——娘娘的意思又不是將這些和尚拖出去全家抄斬。只是要你用些手段,將這些寺僧尋個由頭控制在手里。這含光寺油水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每年的盈余比全天下歲貢的十分之一還要多。娘娘身處高位,每年的宮中花費眾多,這只是其一。天下揚道貶僧,偏偏這含光寺能屹立臨江城數百年不倒——若將含光寺控制在手里,娘娘便控制了天下一半佛門的力量,此為其二。離妃娘娘出身寒潭幽堡,自魔女瑯嬛叛道出堡以來,幽堡數十年來人物凋零——娘娘放棄圣女之位,甘愿入宮為妃,便是心懷借世俗之力振興幽堡的宏愿。齊雁臣啊齊雁臣,你口口聲聲說要報答娘娘恩典,這就是你報答娘娘的方式嗎?” 齊雁臣發出了一聲嘆息: “這個……容本府再想想,再仔細想想……” “齊大人,你這么聰明的京城才子,到如今已經想了半年,已經無須再想了。何況,如今圣意有變,對那個不知什么來頭的玉妃寵眷正隆,離妃娘娘心如火焚,咱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br> “可是,這事情急切不得……” 那裴公公忽然放緩了語氣,聲音悠閑了下來: “齊大人,雜家聽說大人的父母都是鄉野之民,一輩子沒見過京城。所以娘娘特別下了恩詔,派人專程請了大人的父母進京,此刻正居住在娘娘特別制定的所在——” “裴公公,本府父母乃是鄉野草民,與宮中爭斗并無絲毫相關,還請娘娘和公公開恩,千萬不要把他們牽扯進來,本府一定——” “齊大人,現在說什么都已經晚了,你是離妃娘娘的人,就應該對離妃娘娘拿出誠意來……” 齊雁臣的聲音里漸漸帶了哽咽: “我做,我去做……可是,你們得給我時間……” “齊大人,這個態度,才不負娘娘的厚望嘛?!?/br> “離妃娘娘給我多少日子?” “齊大人,離妃娘娘格外開恩。從今日始,你有十日的時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