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百鬼夜巡? 百里臨江忘記掙扎,睜大了眼睛。轎上佳人回過頭來,朝他微微而笑,幾乎勾得他的魂魄也跟著飛到那轎中去。溫別莊在他耳邊厲聲道: “凝神丹田、守元抱一——那是勾魂鬼女,不可盯著她瞧!” 百里臨江急忙閉上眼,卻聽那聲勾魂的長嘆轉瞬已到耳邊,絲絮般的東西在自己臉上輕輕抓撓著,鬼女朝他面上噴出寒冰似的陰氣: “世間男子,皆負心薄幸——” 溫別莊低聲念誦幾句,忽然眼中金光大盛,彈出指尖一點鮮血,口中咤道: “天地玄宗,萬氣本根。三界內外,惟道獨尊——三十三天殘陽道宗主至此,何方小鬼,竟敢來犯?”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高幾重,三十又三 蚊蠅般的密語從城中無數檐上碎瓦片礫上發出,震得檐下磚石發出了輕微的裂痕。八角亭下鐵馬輕輕顫動,仿佛發出了千軍萬馬般的嘶吼。八角亭的石柱表面附上了一層冰霜,寒氣從亭中向四面八方散出,凝成無數個細碎的冰晶,映出漫天的黑氣和血光。 那鬼女尖叫一聲,立刻閃避回到轎中。蛤蟆、骷髏盡皆跪倒,紅袍鬼使猛地勒住馬—— “原來是三十三天殘陽道,小鬼不識尊駕,驚擾了宗主大人,切勿怪罪——” 無數冰晶在空中翻飛,紅袍鬼使身后拉出無數重疊的身影—— 漫漫黃沙影里,書生撫卷而嘆,飛速地在書卷上書寫記錄,他回頭看著戰死的三軍將士,身后是包圍上來的敵軍身影—— 威嚴朝堂之上,年輕清矍的進士鄭重脫下冠帶,從懷中掏出匕首橫過脖頸,用手指蘸著鮮血一字字艱難寫下,清君側—— 枯萎的菊花從里,滿頭衰發的老人與空杯對坐,看著昔日故交再未守約前來,布滿了皺紋的眼角潸然淚下—— 百里臨江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心中慘痛,仿佛綿延十數世的透骨哀傷隨著那畫面一并傳來。那人冰涼的手指掩上了百里臨江的眼睛,阻止他再看下去: “此為殘陽道招鬼之術生死詔,可讀生魂與死靈的前世今生,修為稍低者便極耗心力,你莫要再看了?!?/br> 百里臨江聽見自己發問: “他們是什么人?為什么我看到了這么多悲傷的事情?” 百里臨江耳中只聽得那紅袍鬼使輕輕嘆氣: “人之生死,各有天命;人之悲歡,又何嘗不是被天命注定?人死尤怨,故化為鬼;鬼有鬼道,故尊鬼使。地上一日,地下十年——溫宗主,當日峨眉金頂,你逆天而行,強行驅逐鬼使;你我陰陽兩別,至今已經算是陽世間的六十年了?!?/br> 溫別莊幽幽道: “當日一戰,鬼使手下留情——算起來,溫某人欠了鬼使一個人情,哦不,鬼情?!?/br> 那紅袍鬼使輕輕笑: “陽間一日,地下十年;陽間十年,三清境算起來不過數天——至于到了混沌無極之境,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溫宗主,這六十年來,你找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 百里臨江心想,什么東西竟然需要找六十年,莫非溫別莊是在找聽霜劍嗎?聽霜劍里究竟隱藏了什么秘密,竟然需要一介魔宗宗主尋找六十年?卻聽溫別莊道: “沒有。只是就算再找上六十年,本座也會繼續找下去?!?/br> “溫宗主,你這又是何苦呢,人死不能復生——” “住嘴!” 百里臨江只聽得耳邊蕭蕭風聲,檐下鐵馬仿佛被無數的冰晶從四面八方擊打,發出瘋狂的激響。天邊仿佛響起重鼓,每一下都仿佛通天徹地,一直敲擊到地心最深處。百里臨江睜開眼睛,他轉頭看見溫別莊的臉,和那雙純黑得近乎癲狂的眼睛。 百里臨江心中一痛。 他雖然不知道溫別莊心里在想什么,卻仿佛能感知到那種痛苦。 八角亭外瀟瀟雪下,那是黑色的雪,和黑色的血。 百里臨江一伸手,抱住了溫別莊。 那人身體冰冷僵硬如純鐵,立刻讓百里臨江打了個寒噤。然而他顫顫巍巍將自己的胸口貼上那人的心口,感受著自己胸膛的熱度流逝。 百里臨江甚至有些害怕,害怕自己身體的熱力會永遠這么流逝下去。 那人輕輕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黑色的雪花漸漸在空中凝結,慢慢融入了黑夜。八角亭檐下的鐵馬停止了狂震,表面結上了一層清霜,恢復了平靜。那股冰冷的狂風從檐下吹出,卻只吹出了數尺,便停止了擾動—— 仿佛只是某個人,輕輕地嘆了口氣。 遠遠傳來紅袍鬼使的聲音: “溫宗主,生死詔固然可以通生死、見前世今生,可是,你又是否讀懂過過自己的內心。你被那些執念糾纏,終究墮入魔道,如今你還要繼續被這些執念糾纏下去嗎?”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高幾重,三十又三 來路難覓,殘陽已散 入我門中,此生不返 細語般的呢噥仍然在無數的碎瓦片礫上震動著,鬼使的馬蹄和奏樂聲,卻已漸漸不再聽得見。 百里臨江見那人臉上的寒霜和眸中的黑色漸漸退去,懸起的心也放了下來,揉著那人的臉頰捏了捏: “老——老溫,聽霜劍究竟有什么好,讓你執念了六十年?”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 “是不是你也看昆侖的那幫家伙不順眼?為了打敗他們爭天下第一,所以你才要找聽霜劍?” 那人輕輕一笑,用額頭蹭了蹭百里臨江的臉頰,一臉的無可奈何: “你這個傻小子,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執念?” “執念?……我只知道,小時候村東頭地主家的兒子得了一根糖人兒,在村里的孩子們面前炫耀。我看了不順眼,偷偷在無人處打昏了他,搶了糖人兒就跑——可是那糖人兒也沒什么意思,做得又不好看,黏搭搭的也不好吃。后來,他們告訴我昆侖山上有仙術,我就整天想去學——可是陪著會賓樓的幫廚大叔往山上送飲食木柴的時候,看到山上那幫弟子趾高氣揚的樣子,我想,我才不要學他們的垃圾功夫?!?/br> 那人無可奈何,抵著百里臨江的額頭,與其說是對他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執念——修道之人怎能有執念?可是沒有執念,人又如何說服自己活得下去?鬼有執念,所以遁入鬼道不得超脫;修道者有了執念,便入了魔道,再苦再累,有誅心之痛,也只能一條路走下去?!?/br> “既然知道是執念,那放開執念不就好了,超脫出鬼道投胎轉世,世間除了魔道一定還有其他的道路——” “人人都這么想,可是幾個人能做到?懷璧山莊君逸蘭驚才絕艷,也始終無法擺脫她的執念。且不說于庸人——三百年前就算是天火神教鼎盛之時,天火神尊青玉案與于家孤女傾心苦戀,最終弄得身敗名裂萬箭穿心慘死,也逃不過一個‘執’字。 “若真的擺脫了執念,那大概也不必活在這人世,而去當了神仙?!?/br> 那人湊上來,和百里臨江唇齒交接了一會兒,眼神漸漸又增了幾分清明,撫著百里臨江的額心輕輕笑: “你這小子純陽體質,還真是百毒不侵百鬼不擾——若本座喝光了你的血,或許真的可以神功大成,白日飛仙?!?/br> 百里臨江被嚇了一跳,看著那人雙眸里的淡淡笑意,方知他是在開玩笑。青年想了想,疑惑道: “要是喝了我的血,你真的能當神仙?” 那人被他的話問得一愣,轉過身去,輕輕用指尖觸著檐下鐵馬,鐵馬上的冰霜融化成點點細雨: “百鬼夜巡你也看過了,還待在這里做什么?” 百里臨江倒也不怕他發怒,大著膽子跟了過去,見那人背影玉樹臨風,纖腰不過盈盈一握,便不由自主伸手攬了上去,小心翼翼問: “老溫,我們去看月亮,好嗎?” 月亮漸漸升了上來。 百里臨江與那人肩并肩,沿著城中街道慢慢走著。那人無話可說,倒是百里臨江絮絮聒聒說了一路,一會兒說臨江城的建筑如何與西域不同,一會兒評論城中的氣候和風物,一會兒又對遠方江面上終夜燈火通明、無比耀眼的十四層佛塔品頭論足。 不知不覺,二人便走到一座大宅院的墻下。 青磚碧瓦,氣象威嚴,遠遠便看得出宅院主人的身份顯赫。百里臨江耳目極明,聽得院墻里傳出的淡淡琴音。即使他對音律一竅不通,也聽得出,彈琴之人必是個中高手。 纖指撥弦兩三聲,曲調未終訴衷情。 百里臨江不由得放緩了步伐,沉醉在美妙的琴音之中。一曲終了,卻聽得一個女子深深嘆氣: “大人雖坐在繁若的面前,卻并未認真聽妾身彈琴。大人心懷國事,常思常憂——不知繁若能否為大人分憂呢?” 一個有些熟悉的男子聲音傳出,百里臨江識得,正是齊雁臣的聲音: “繁若,如果一個人清高孤傲,卻只能被眾人排斥郁郁寡歡,和與人同流合污,卻有機會實現自己的畢生志愿。 “若讓你來選,繁若,你會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