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百里臨江在生氣。非常的生氣。 準確的說,他氣得快要爆炸了。 那妖人卻施施然橫在榻上——青竹油轎雖然外表并不起眼,內里卻別有洞天,容納二人綽綽有余。那八名“壯漢”力道奇大無窮,連日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轎內竟然感覺不到任何震動。百里臨江為心猿鎖束縛,坐在那妖人對面動彈不得,只能瞪著他干生氣。 那妖人卻輕輕一笑,一抖素腕,居然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冊書卷來,念道: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br> 他抬頭看了百里臨江一眼: “本座考考你,此句源自何篇,又作何解釋?” 百里臨江瞪他一眼: “妖人妖言,小爺才不會回答你!” 那人嘖嘖兩聲,打個響指,百里臨江的手頓時不受控制,在自己腦門上敲了個爆栗: “蠢貨!此為莊子‘秋水篇’——胸無點墨,法術平平,你憑什么在江湖上逞能,行俠仗義?” 百里臨江平白無故被訓斥了一頓,瞪著兩只眼珠,腮幫子氣得一鼓一鼓,愣了半日,怒道: “誰說小爺不知道這是莊子?” 那人嘻嘻一笑,將手中書卷丟過來: “既然識得,那你給本座解釋解釋?!?/br> 百里臨江接了書冊,瞪了半日。他自幼無父無母不曾入學,雖得逍遙子指點習得法術,卻對黃老之學一竅不通,此刻只覺得滿眼大字亂飛卻不知何解,卻又不肯在那人面前輸了氣勢,張口結舌: “天……天下……天下有很多水!” “啪”心猿鎖發作,百里臨江舉起左手,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頓時齜牙咧嘴。 “蠢材!按字逐意都不會?天下之水以海水最多,萬川即千萬河流——萬川匯入大海,不知何時是盡頭,海水卻永遠不會充盈溢出來。人之一生治學也當如此,天下修道之人千千萬,法術百家猶如百川——可是要想真達到一脈宗師的境地,非得有海納百川、永不自驕的胸襟不可?!?/br> 百里臨江素來不喜人說教,此刻只覺得刺耳聒噪,怒道: “小爺憑什么要聽你這妖人胡說八道,將這些無用的狗屁?” 那人倚在榻上,一雙妙目盯著百里臨江,微微冷笑: “原來當今的正道少俠,讀書識字反倒不如本座這個邪道妖魔,還要將黃老之學斥之為狗屁?!?/br> “你——” 百里臨江為之語塞。他越想越生氣,卻忍不住低頭一字一句讀手中的經卷: “虎物之……謂之——” “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意思是,號稱事物的東西數以萬計,人不過是萬物之一?!?/br> 百里臨江瞪著那人,想要反駁說小爺自然識得字,又不需要你教——偏偏他知道那人雖有賣弄之嫌,卻也教得不差,于是瞪著眼睛,反駁的話便說不出口。那人嘻嘻一笑,拿出一把紫玉梳抿了抿一頭烏發: “怎么樣?現在叫本座一聲師父,也還不遲?!?/br> “妖物!” “嘖嘖嘖,真是一頭倔驢……白費了一身好根骨?!?/br> 百里臨江還想頂嘴,卻覺得轎子猛地一停,十分奇怪。他屏息凝神,聽得不遠處傳來呼喝爭斗之聲,忍不住掀開轎簾,“咦”了一聲。 原來轎子已經來到半山腰一處斷崖之上,崖邊一座亭子,亭邊一副吊橋,橋對面山峰高聳入云,云霧繚繞間,隱隱藏著極為豪華的莊院。然而就在吊橋前,十數人纏斗在一起,難分勝負。 百里臨江定睛一看,感到更為驚奇——纏斗在一起的人里,半數身著青衣作道士打扮,另一半卻連人也不是,而是幾根人形的木桿,木桿上以絞索膠著幾根短桿,看起來如同人的手足一般。那幾個“木頭人”頂著沙包做成的腦袋,沙包表面畫著鼻子眼睛,宛如笑臉相迎,然而卻對那幾個青衣人連連痛下殺招,看起來便格外恐怖詭異。 百里臨江目瞪口呆,指著轎外的場景轉頭對榻上那人張口結舌: “木木木頭人!活的!” 榻上那人瞇著眼睛,意定神閑: “你再仔細看看?!?/br> 百里臨江定睛一瞧,見旁邊的涼亭頂上竟然還坐著一人。亭上那人貴公子冠帶,衣飾華貴,身姿綽約,容貌俊美。那人一邊看著眾人纏斗,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手中紙扇指東打西揮斥方遒——百里臨江沿著紙扇指點的方向看去,竟然正與場中木頭人攻擊的方向如出一轍。 場中一個年輕道士刺出一劍,將一個木頭人的“手臂”削掉一截,卻不料那木頭人毫無痛感,反而反手一揮,猛力擊在他胸前,將他摔出幾丈之外。那年輕道士“哇”地吐了一口血,一雙眼睛通紅,口中念念有詞,手中長劍銀光一閃就要朝涼亭方向飛出,卻不料斜地里一個木頭人猛地沖出,“手臂”一揮,被長劍捅了個對穿——那長劍卻也卡在木頭里動彈不得。那木頭人無知無痛,臉上仍然掛著夸張可笑的表情,腹中發出僵硬空洞的聲音: “貴客來訪——懷璧山莊——蓬蓽生輝——不勝榮幸——” 其他的木頭人一邊進攻,一邊僵硬空洞地跟著重復: “貴客來訪——懷璧山莊——蓬蓽生輝——不勝榮幸——” 涼亭上那名公子看了,哈哈大笑,似乎極為得意。另一名高個子的年輕道士口中呼喝一聲,背上數把長劍出鞘,在場中來回飛舞,將數名木頭人的“手臂”斬去十幾截,又把木頭人的腦袋砍得稀爛,令那些木頭人失去控制,毫無章法地滿地亂走越走越遠,方才解了攻勢,令其余道士喘了口氣。一個年長道士臉帶怒容,瞪著亭上的公子: “這位公子萍水相逢,何故出手傷人步步相逼?” 那公子哼了一聲,手中折扇“啪”地展開,俊臉上寫著不屑: “出手傷人?你哪只眼睛看見本公子出手了?至于步步相逼——本公子倒要問你們,懷璧山莊用來迎客的機關木人,被你們無故打壞,屆時你們到君莊主面前,作何解釋?” 百里臨江遠遠看著,忍不住道: “明明是這公子指使那些木人攻擊道士的,怎么他反而倒打一耙說這些道士損壞木人了?這些木人是懷璧山莊用來迎客用的?那這公子和懷璧山莊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能夠指使這些木人?” 榻上那人仍是懶懶靠著,并不朝轎外觀看: “你看看,他腰間是不是有一枚黑玉令牌?” 百里臨江仔細看了看,那人的腰間錦帶上果然系著一枚黑色令牌。他正要繼續追問,卻見之前出手的那名高個子年輕道士走上前,扯了扯年長道士的衣袖,朝公子作了個揖: “恕貧道眼拙,方才沒能認出公子腰間這枚黑玉令——天機一出,四海令從,錦囊妙計,神算司空。貧道乃昆侖十一代弟子青曉,如貧道沒有估錯,公子便是名震江湖的天機閣右使,人稱小司空的于庸人了?!?/br> 小司空于庸人立在亭檐之上,錦衣飄飄,看著下方眾道士哼了一聲,卻不說話。青曉卻極為恭敬行了一禮,轉身對其他道士說: “小司空三年前在峨眉金頂,阻止了夜雪師叔和南海迷蹤的決斗,令他二人化干戈為玉帛,實屬我昆侖派的大恩人——剛才一定是出于誤會,大家千萬不要往心里去?!?/br> 青曉又朝于庸人拱了拱手: “聽聞小司空年未三旬,功力已臻化境——當今之世,唯有南海迷蹤、昆侖夜雪、魔女瑯嬛以及三十三天殘陽道的溫別莊,可與一戰。三年前峨眉金頂,青曉與小司空緣慳一面,若改日小司空肯賞臉賜教,能指點青曉一兩招,實屬青曉之幸?!?/br> “小司空?” 看著昆侖諸道漸漸走遠,百里臨江念叨著這個外號,對俊美青年不由得另眼相看,卻也不免生出隱隱的嫉妒來——這青年看起來不到二十歲,比自己小了許多,用“年未三旬”來形容都未免過分,若不是昆侖青曉言辭間極力贊美,他幾乎要以為于庸人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公子,哪里是什么名震江湖的一代宗師了。哼,有什么了不起,大約又是什么門閥子弟得遇明師罷了,若是他自小也出身名門正派,現在多半也能出人頭地。百里臨江想到這里,忍不住偷偷看了榻上那人一眼,心中暗暗嘀咕,偏偏小爺倒霉,被一個妖人抓來當徒弟。 榻上那人意定神閑,似睡非睡。秀色絕倫,眉頭輕蹙。 百里臨江的喉頭忍不住吞了吞。 青竹油轎再次被抬起,八名轎夫快步朝崖邊走去。 小司空于庸人站在橋邊,背對著他們,身上的錦衣被山風吹得獵獵揚起。 “三十三天殘陽道,溫宗主——我們久違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