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又在傳喚他了。

    說實話，他們兄弟倆之間的荒唐事，一拖就是三年，他總是拒之不見也不是個事：

    王爺，有個人說要見你……

    不見。

    殿下，其實那個人是圣上……

    不見，他“微服私訪”就“微服私訪”，反正他現在不是“皇上”，本王警惕心強，害怕刺殺，不能什么阿貓阿狗都放進來，怎么了？

    ……

    過幾日。

    王爺，有故人相見。

    唔，杏兒，那個人是皇兄嗎？

    呃，嗯，這……

    那就是了，不見。

    誒誒誒？

    ……

    他是個閑散王爺，無需上朝，不僅有個自己的封地，而且每個月固定領高額俸祿，說到底，他能活得這么舒坦，不還是承了皇兄的情嗎？期間，也有好多朝臣來做說客，說甚么你皇兄當年也別無選擇，也不容易什么的，連小楚都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甚至那兩個來化齋的和尚……也罷，這三年的冷靜期也夠了。

    姑且見一見他，看他悔過如何了。他才不承認，是他不敢抗旨不遵呢！

    紫禁城，皇宮。

    三年，過午門而不入。如今故地重游，還似舊時游上苑，紅磚墻、琉璃瓦，寬闊華美，真可謂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殿的四角高高翹起，優美得像四只展翅欲飛的燕子。宮內景致如初：

    宮娥解禊艷陽時，鹢舸蘭橈滿鳳池。

    春水如藍垂柳醉，和風無力裊金絲。

    祁王左右觀望，宮人皆識他，任由他隨意閑逛，無人能攔，無人敢攔，無所禁忌；一路暢通無阻，不覺到了御書房，此處乃皇帝御用處理公務之處，太監、宮女們盡職盡責地守在門外，不出意外，皇兄便在此處。

    宮人們與“誤闖禁地”的小王爺一對視，剛要通傳，祁王便揮手示意：“噓——且莫驚動皇兄?！?/br>
    侍衛面面相覷，祁王站在門前也莫敢攔，天行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忽然跳出來擋在他身前，苦笑道：“祁王殿下，您等一等啊，不是我等不通事理，而是主子他……”

    果然！此事不同尋常，皇兄又在密謀什么壞事吧！北辰玨心生疑竇，懷疑皇兄謀劃不良，便不理他，直接趴在門縫邊上，看皇兄要搞什么幺蛾子。

    偷眼一瞅，是顧太尉與皇兄正在議事。

    不愧是顧太尉，寶刀未老，老當益壯，老人家腰桿挺得筆直，正理直氣壯、振振有詞道：“……圣上您看，犬子和祁王殿下也是青梅竹馬，哦不對，是竹馬竹馬，自小相識，形影不離，出雙入對，情比金堅。犬子溫潤如玉，玉樹臨風，風流瀟灑，灑脫不羈，在紫禁城中也是個口口稱贊的好兒郎，更是對祁王殿下癡情滴很呀！”

    說罷，老人家裝模作樣地揮袖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淚，“陛下，臣此來就是……”

    皇兄的指節漫不經心地扣著御案，聞言，他抬眸，面無表情的俊臉上覆蓋上一層陰霾，威脅之意頓生：“嗯？”

    “顧太尉，朕念你是兩朝元老，忠心可鑒。你若即刻退下，此事不提便罷。朕那皇弟……你卻是休要再想。朕之九弟乃皇族天驕，光風霽月，風流蘊藉，豈能嫁與你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即便他是新科狀元，也絕無半分可能?！?/br>
    咋地便是“不成器”了？

    “犬子風骨秀異，不滿弱冠舉進士，名在第一。方唱名，太史奏日下五色云見，左右皆賀。當年殿試也是圣上您親自敕封的?！鳖櫫畵砹?，打著哈哈道，“陛下，您先別急著拒絕，老臣并沒說讓殿下低嫁啊……犬子有自知之明，不求正君之位，便是側君也無妨……”

    “絕無可能！”皇兄五指緊握，青筋在手背上隱隱浮現，斬釘截鐵道。

    “況且，即便是朕，也不敢奢望……”

    他頓了頓，似是覺得不必與人說道，繼續說了下去：“爾等又怎敢言之配得上我家玨兒，妄想與他結為連理？顧太尉，此事就此打住，你下去罷?！?/br>
    “皇上……”為了自家優秀的兒子，顧廉臉皮也是真厚，豁出去了，“您不妨再仔細考慮一下……我家那小子為了殿下茶不思飯不想就想祁王殿下/想到得了相思疾寧愿不要我這個爹也要嫁給祁王殿下/嗚嗚嗚皇上你就不能體會我這個做爹的心嗎……”

    北辰玨：“……”老臉無極限，突破無下限。

    顧伯父怎么回事？有問過與明的意見嗎？與明得知顧伯父善做主張這件事嗎？顧伯父莫非是老糊涂了？兩個人都是男人誒！

    本也是要見皇兄的，又平添一段心事，正好顧伯父也在這里，他要當面問清楚，手下正欲推開門扉，卻聽那顧太尉幽幽道：“……皇上，您這么反對，不會也是對祁王殿下，有什么見不得光的心思吧？”

    “呵?！被市州p笑一聲，“縱你知曉，又待朕如何？”

    北辰玨：“……”果然如此！皇兄對他果有那樣心思，可皇兄也真是，這種皇家丑聞怎能暴露給他人得知呢？

    應該治他一個言語無狀之罪！

    聞言，太尉不禁震驚地抬眸直視天顏，又很快埋下了頭，只做不知。

    一時無聲。

    祁王踏出的腳，默默地收了回來，皇兄在顧伯父前當面承認，到底是令他有些尷尬的，他轉頭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天行，暗暗警告道：“不許告訴皇兄本王來過了！”

    天行苦笑：“這個，屬下真不能保證……”我能說甚么？我還能說甚么？剛才攔了你，是你不聽??！

    眼見著顧伯父往這邊來了，北辰玨趕緊拉著天行躲起來，正襟危色：“不能保證，也得保證。這事兒嘛，太尷尬了，本來三年前結下的梁子還沒解決的?！?/br>
    “殿下，可這不是我說不說的問題，”暗衛無奈而為難，一一指過那些宮女、太監、侍衛，“那么多人呢，不能因為我攔了您一下，您就揪著我一個人不放啊……”

    “算了，你個沒用的，撞見這種事，真是晦氣，皇兄呢，本王先不見了?！?/br>
    除了這等事，祁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太后評評理，誰叫他沒有母妃呢，他不是指告狀，而是以第三人稱轉述：我有個朋友，他兄弟承認喜歡他云云。

    到鳳翔宮傾訴了一番，路過郎仙殿，又進去欣賞一遭，兜兜轉轉來到正陽殿，不禁觸景生情。他于此處，住了足有十一年。偌大一個皇宮，他如同出入無人之境。

    看到寢宮顯眼處擺著一花瓶，精致可愛：白玉金邊素瓷胎，雕龍描鳳巧安排；玲瓏剔透萬般好，　靜中見動青山來。

    價值不知如何，但花瓶的擺放位置和外表的光滑無垢，由此來看，皇兄定是極為珍惜的。

    北辰玨好奇地拿在手中摸摸看看。

    乒了乓啷！

    北辰玨：“……”碎了嗚嗚嗚。

    宮女聞聲趕來，看到滿地的花瓶碎片，雙腿一軟，就跪趴在地上，眼淚驀然流了下來：“完了完了，我死了，這是皇上最重視之物啊，日日勤擦拭的……”

    北辰玨心虛：“有那么重視嗎？”

    “聽說是皇上重視之人送的……”

    “他會殺了你媽？”

    宮女斬釘截鐵地答道：“會的?！?/br>
    “這樣吧，這是本王的過失，自然由本人承擔的，你去我府上罷，有人來殺你自由我擋著?！?/br>
    “謝殿下?！?/br>
    太晦氣了。

    祁王不禁感嘆，他今天出門一定沒看黃歷。

    回到祁王府，小王爺想起御書房中，顧太尉與皇兄所說之事，沉思片刻，叮囑守門侍衛，顧七若來，則先通報再放。

    換上常服，攤開沒多久，侍衛就傳來消息，說是太尉之子顧與明前來拜見。

    北辰玨眼也不抬：“他來干嘛？”

    侍衛遲疑了一下，春兒見此便說：“殿下，春兒剛也在場，修撰大人說他帶了您最喜歡的……”

    她掰起手指頭數了起來，“蛋黃蓮蓉糕、秋月餅、酥絨卷兒、綠意膏、冰麒麟……”

    說到此處，她抬起頭，眨著眼睛笑道：“殿下，您真的忍心對這些點心棄之不顧嗎？尤其是冰麒麟，在這炎炎夏日不好保存呢，再待久了恐怕……”

    這倆丫頭就知道打趣本王，祁王放棄掙扎：“那你還不快宣——”

    春兒往外遞去一個眼神：“聽見了嗎？宣呀！”

    眾丫鬟捂嘴而笑，雨晴心知如此，裙裾飛揚，早踩著輕快的步子去請顧七了。

    不過片刻，翰林院修撰，名滿京城的白衣狀元，唇角帶笑，面如冠玉，一副溫潤公子模樣，翩然而來。

    王府的眾婢女互相整理衣飾，紛紛露出花癡的樣子。

    “啊，是顧七公子來了……”

    “你看看我的妝容是否妥帖？”

    北辰玨：“……”我忍。

    七公子何許人也，乃是顧家玉樹，文采斐然、驚才絕艷的新科狀元。人又生得清雅雋永，性格溫潤如玉，謙謙有禮，不知是多少閨閣少女的夢中情人。想到此處，他便心生憤懣，為何小jiejie們都不屬意他，反而對這個家伙青眼有加！譬如禮部尚書的千金蘇荷，將軍家的小女兒林依依，都對這家伙念念不忘！哼！好在，還有位……

    杏兒見自家王爺表情，知他又在吃醋了，湊上來打趣道：“王爺又在氣顧七公子比您受歡迎嗎？”

    小王爺氣哼哼道：“走開！”

    好在，兩個小廝苦逼哈哈地托著他最愛的各色甜點，讓他眼中又重新煥發了光彩。

    啊哈，我的小甜心們，奈們終于來了！

    于是王府內就變了這樣一副畫風：小王爺一邊快速而又不失優雅地狂掃點心，一邊拿余光瞥視顧七，只見他一手執扇輕搖，只唇邊含笑，不動如山，卻不時用指尖拭去小王爺唇角的糕點碎屑。

    甫一抬頭，便見此人正恬不知恥地將之往自己嘴里送，還伸出舌尖色氣滿滿地在指上舔了又舔。

    祁王：“……”不要臉！你就是這么引得女子芳心暗許的嗎？

    化悲憤為食欲，吃飽喝足的北辰玨憊懶地向后靠，正巧倚在顧七肩上，恰陽光正好，某只想沐浴驕陽，感受大自然的恩賜，在院落里臥著貴妃椅小憩。

    杏兒在旁邊說教：“王爺，又沒人和您搶，您何必著急……”

    春兒一本正經地附和：“是啊，奴婢又不會和您搶……雖然，雖然冰麒麟的確好吃啦，但是，還是王爺最重要……”

    顧七豎起食指示意她們噤聲，一邊手下溫柔地為他揉起了肚子。

    杏兒和春兒見怪不怪，只對視一眼，各自悄悄退下了。

    又開始膩歪了，北辰玨無語地翻了個白眼，腳下踢了他一下：“朋友一場，也別藏著掖著了，說罷，你來什么事？你說完了，我恰好也有件事問你?！?/br>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將滿弱冠，當取一表字，太傅屬意從中選了幾個，分別是‘之恒’、‘綠猗’、‘景行’……”

    “等等等等！”祁王身為一學渣，聽得頭都大了，“你說這么多，我也記不住啊，聽著是都挺好聽的，你給解釋出自哪里，都什么意思？”

    “之恒出自：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其小序（子夏所作）云：天保，下報上也。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歸美，以報其上焉。東漢鄭玄箋云：下下，謂鹿鳴至伐木，皆君所以下臣也。臣亦宜歸美於王，以崇君之尊，而福祿之，以荅其歌?！?/br>
    北辰玨無語：“顧兄，您能再通俗一點嗎？”

    睫毛略有些狼狽地眨了眨，顧與明眸光低垂：“最白話的解釋為，像上弦月逐漸圓滿，太陽剛剛升起來一樣。相當于壽比南山，舊時用來祝頌人的官運亨通，后比喻有強大的生命力和發展前途?！?/br>
    “過，過，你這么一年輕人，不用壽比南山。下一個?！?/br>
    “竹猗出自：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br>
    解釋。

    “過，下一個?！?/br>
    “景行出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高山，　喻高尚的德行。景行，大路，喻行為正大光明，光明磊落，崇高的品行之意?！?/br>
    “這個好，就這個了?！北背将k打了個響指，淡淡地望向他，“景行很適合你啊?！?/br>
    眉梢眼角都是笑，顧景行溫柔地揉起了他的發，輕聲道：“我無事了?！?/br>
    既然瑣細的事情解決了，祁王眼神一肅，按住了他還在腹上默默吃豆腐的爪子：“我們相識時間不算短，我也不跟自家兄弟客氣了，開門見山地問你就是，關于你爹向我皇兄提親的那事，你怎么看？”

    “是嗎?！焙擦衷盒拮瓜卵劢?，淡淡道，“我怎么看重要么，陛下卻是說什么……也不同意呢?！?/br>
    “此事荒唐，他當然不同意了。要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