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七年，伏月。

    楚惟清，同顧與明年歲相仿。

    她比不上神童，名滿京城，卻也是名媛之首。清清淡淡，似一朵淡雅的荷，在池水中靜默開放，蕩開漣漪。

    這日，風和日麗，陽光明媚。

    楚惟清奉命入宮，覲見皇后。當今皇后楚娉乃是宰相之妹，即為她的親姑姑。她是楚家的女孩兒，身上那份冷靜從容，端后贊不絕口，直說勝似自己少女時候的，四皇子又少小城府重，后宮中難有可傾訴的人，便經常召見她說些體己話，前些日子她身子欠佳，才遷延很久沒能入宮，這不，身子稍一有起色，皇后姑姑便迫不及待地請她入宮了。

    皇宮，上書房。

    且說九皇子與七哥哥揮手作別，他站在房門外，小路上花團錦簇，長滿花朵的枝條被壓得低垂下來，花瓣之上是流連忘返的彩蝶，它們圍繞著花枝翩翩起舞。

    “是蝴蝶仙子！”

    小皇子伸手一指，粉粉嫩嫩的手指頭對著花叢：“留連戲蝶時時舞……”

    “喂，九弟你別亂跑啊，父皇還要來接你呢……”

    他倏地轉身，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眨了眨眼，臉蛋上出現兩個小酒窩，揮舞著小胳膊小短腿，蹦蹦跳跳地就向蝶兒的方向撲去了。

    七皇子看著小孩兒歡快的背影，慌忙把書塞到伴讀手中，著急麻慌追了上去。他這些日子可是嘗到了甜頭，與九弟親近，果然能得到父皇更多的注意和關照。他小日子過得可舒坦了。

    他沖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可早已不見了小九人影，懊惱得跌足長嘆。

    飛舞的蝶兒啊，它是如此的靈巧輕盈，一會兒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游戲人間，一會兒落到花團錦簇的迎春上，完完全全地挑起了九殿下的興趣，卻讓他根本逮不到，他氣鼓鼓地盯著那只暫時歇口氣兒、停留在虞美人枝葉上的蝴蝶，微微平心靜氣、氣沉丹田之后，他倏地撲了過去。

    不想氣力過猛，九皇子勢頭不止，沖出了虞美人花叢，乳燕投林似的，迎面撞了一個人來；伴隨著兩聲“小姐??！”的驚呼，那人躲閃不及，向后踉蹌了一下，下意識地攬住奔來的小團子。

    楚惟清的頭略有些發暈，她放開懷中熱乎乎軟絨絨的小團子，半抵住下唇低聲咳著，垂眉溫聲道：“小公子，韶光正好，莫要流連戲蝶，還是小心為好?！?/br>
    “若是跌了跟頭，反而不美了?！?/br>
    九皇子趴在他懷里，直愣愣地犯傻，腦子發昏，他試探性地仰頭，見少女稍尖的下頜和略顯蒼白的唇，再退開一步時，即便是未施粉黛、性格內斂，也擋不住容色的溫婉與秀麗。

    鼻尖縈繞著草木與藥石的幽香，他想到自己冒冒失失“沖撞了佳人”，不知是羞的還是羞的，小孩兒難得的竟有些臉紅。

    “小jiejie，”他喚了一聲，一心只想著賠禮道歉，“我請你看一樣東西?！?/br>
    “嗯？”楚惟清的腳步一頓，看他慢慢地打開小拳頭，一只蝴蝶出現在他的掌心中，扇了扇翅膀，圍著他翩翩起舞。

    “很好看?！彼龁⒋劫潎@著。

    只在那物事上停留一秒，楚惟清便移開了視線，美麗的事物，難以在她心上，掀起任何波瀾。

    她這般年紀，原本是喜歡大千世界與花花事物的時候，可病痛的折磨，早已讓她無暇顧及。她不能做劇烈運動，不能跑不能跳，情緒波動大了，就要遭受心臟被攫住的痛楚。

    “后會有期了，小公子?！?/br>
    “你、你不喜歡么……”

    小皇子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他失落地垂下頭，小手手慢慢地放下了；即便是蝴蝶還在他頭上飛，也顯得落寞極了。

    他也許是什么都不懂，可小孩子都是敏感的，小jiejie分明是夸了他的，可他卻感覺到了對方的言不由衷，仿佛是那么的……漫不經心。

    鼻子酸酸的，眼眶底下彌漫出水意，他努力抿住唇，想把眼淚憋回去。

    什么嘛，不過是不能討女孩子歡心，也、也是不至于哭鼻子的嘛！

    他、他可是個小男子漢呦！

    怎么能被女孩子拒絕了，就哭鼻子呀……

    可、可是……還是忍不住想哭啊……

    “小姐，他好像哭了……”

    侍女頻頻回顧，她看著那可憐的小身影，心簡直都要碎了，她忍不住趴在自家小姐耳邊，輕輕地勸著，“您要不哄哄他罷？”

    “現在的世家子弟，怎么都這么嬌貴呢？”

    楚惟清不耐地蹙了眉，“我那好弟弟也是這樣，遇事只知道大喊大叫，鬧脾氣，驕橫霸道……”

    “可、可他是九皇子啊……”另一個侍女也小聲道。

    “九皇子？你們怎么不早說？”她心中一驚，急忙返回身，也顧不上儀態了，兩三步走過去。

    “對不起，九殿下，你不要哭了，是我做錯了，我向你道歉，好么？”

    九皇子還杵在原地，不停地抹著眼淚，腳下有圓圓的陰影，斑駁的淚點子全甩在上頭，好像在萬里無云之下，單開出了一小片烏雨云，嘩啦啦地獨自降雨。

    她半蹲下身，單膝著地，捧起九皇子的小臉蛋，見一雙桃子似的紅眼睛。

    小孩子的眼睛，純粹而無雜質，皇朝血統賦予了他黑夜的眼，現在經歷了淚水的洗禮，更是與黑曜石仿佛了。

    可憐見兒的。

    他與楚星瀾不同，都是同等年紀，弟弟哭聲震天動地，撒潑打滾，恨不得全天下都來關注他；九殿下卻宛如個被拋棄的娃兒，一個人默默地垂淚。

    她難得心軟，愛憐地抬手拂去他眼底淚洼：“抱歉，九殿下，我不該惹你垂淚的，要不這樣，我們‘不打不相識’，交個朋友吧。我姓楚，閨名惟清，此行奉姑姑懿旨，要到鳳翔宮去，故而有些心焦了。好殿下，我全都交代了，你也不要生我氣了?！?/br>
    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就像是打開了洪水的閘門，再也止不住了。

    都賴惟清jiejie，干嘛要回來哄他，他……本來也不想哭了；她一哄他，他反而哭得更兇了。

    “唉……”楚小姐惆悵地嘆了口氣，她似乎惹了個麻煩呢，“愛哭鬼，你這么愛哭，以后哪家千金還肯委身與你呀？”

    “小姐，這么說不好吧？”侍女慌張地東張西望，生怕有人看到自家小姐弄哭了九殿下，“我的好小姐，算小琴求求你了，別說這種話了，快把小祖宗哄好吧！”

    “我是個愛哭鬼，沒有人嫁給我了嗚嗚嗚……”

    聽了這等話，九殿下哭得更來勁了，“我沒有媳婦兒了，我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小姐，我們怎么辦呀……”這哭聲之凄切，簡直令聞者悲傷聽者落淚，小畫緊張地咬著手帕，眼眶也隨之濕潤了。完了完了，她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小姐太不會哄人了，若是她，她覺得這樣說就能解決問題了：

    “若無她人識君，我嫁你可好？”

    “……！”九皇子的泣音戛然而止，他睜著大大的葡萄眼，呆若木雞，“你、你是說真的嗎？”

    他這么問，楚惟清倒是臉紅了，她這才反應自己許諾了什么。

    此時此刻，后悔已然無益，她半遮面以掩飾羞澀，輕輕地握住九殿下的小手，輕聲應著：“嗯，清兒說話，最是算數。只要、只要你不嫌我比你老……”

    “才、才不會呢！”他反握小jiejie的手，認真地說，“七皇兄跟我說過，女大三抱金磚。我可喜歡金磚了！”

    “你在說什么呀……”楚小姐啞然失笑，她竟被一個小屁孩子安慰了，她拍了拍裙底上的塵土，緩緩起身，“好了，時間要來不及了，也正是午膳時刻了，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和我去鳳翔宮呢？”

    “好呀好呀！”（見色忘爹的）九皇子拍手笑著，破涕為笑了。

    見他笑靨，楚小姐唇畔微彎，心情也晴朗起來了。

    小琴和小畫互相擁抱，喜極而泣，感激上天，她們活下來了！

    “如何還不走？”

    “要握手手！”九皇子伸出一只小胖手，執意要求著。

    “好，好，都聽你的?！背┣迨?，卻也把手遞給他了。

    皇宮，鳳翔宮。

    端后與四皇子正用膳，見二位來客，她用手帕慢條斯理的拭了拭唇角，優雅地起身起身相迎，精心的刺繡著繁重花紋的衣袖微一合攏，便擋住了纖細腰間飛舞的金鳳。

    “清兒來了？”楚娉唇邊淺笑，“姑姑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你給盼來了?！被蕛鹤谟疫?，她便拍了拍下首左邊的朱凳，示意他來這邊坐，“近來身子感覺可爽利了？”

    四皇子與表妹的目光略一相對，便不約而同的錯開；他的視線略過楚小姐，落在她與九皇弟相握的手，眉間形成個淺淺的刻痕。

    皇后順著皇兒的目光，竟發下現個小不點兒，這可真是個稀客；她面上訝然，可話兒說得甚是親近：“小九，你怎地在午膳時來了？你喜歡吃什么，都跟母后說，母后叫人給你端上來？哎呀，你難得來一次，母后親自為你下廚罷！”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指尖一點太陽xue，“瞧我這記性，皇上平日最是稀罕你的；此時你應與他在正陽宮用膳的，若是找不見你，怕是宮中又會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波；他看你看得緊，皇兒有意留你在鳳翔宮住一晚，他也不同意。母后先托人到他那里通告一聲吧?！?/br>
    “今兒到底吹得什么風？將你們倆——八桿子夠不著的，一起吹來了？”

    “說來話長，清兒在路上遇見九殿下，恰好一起來了?！背┣鍘е背将k落座，略略開了個玩笑，“姑姑不歡迎我們么？”

    “歡迎、都歡迎?！被屎笥H密地握住楚惟清的手，“你們都是各自爹娘的小寶貝，你也是本宮的小寶貝，”她舊事重提，“臉色看起來還不錯，身子感覺可大好了？”

    “有勞姑姑掛念了，爹娘也很關切清兒的病情，用著各種補/藥和靈芝吊著，比起以往，也好太多了?！?/br>
    “兄嫂呢？”

    “娘親身子尚可，只是念著弟弟的事，睡眠欠佳，整日唉聲嘆氣?！?/br>
    “近來本宮這宮中有很多安神香，今天給嫂子送到相府吧？”

    “清兒代娘親多謝姑姑好意了?！?/br>
    兩人寒暄著。楚惟清估摸著差不多，便進入正題了：

    “家父實在擔心的很。姑姑，圣上到底決定如何處置星瀾？”

    “星瀾么？也難怪兄長擔心，嫂子身體和你一樣不好，星瀾便是唯一的男丁?！被屎笪⑽Ⅴ久迹骸盎噬纤Z焉不詳，本宮又不能時常遇見他，故而也不敢妄加揣測圣意?！?/br>
    楚惟清略有愕然：“您也不能時常遇見？圣上不在鳳翔宮留宿么？”

    “哪能呀……”皇后滿心愁緒地嘆了一口氣，“圣意難測，誰又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br>
    在皇后面前，九皇子顯得十分拘謹，他挺直了小小的腰桿，正襟危坐；胡亂吃了幾口，也只是瞅著面前的三樣菜，味同嚼蠟。

    北辰瑾看出他的緊張，便出言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母后，孩兒吃飽了，九皇弟也吃不踏實，不如由孩兒帶他出去玩兒罷？”

    “你著什么急，這才聊了幾句？”皇后揚手叫他稍安勿躁，“清兒，皇兒——今番你們都在這里，身為長輩，本宮確有件事跟你們談談；想必之前你們見過幾次了，不如本宮就在這里把話說開了，相府楚家是本宮的母族，如有可能，本宮定然希望它長盛不衰，你們是否對對方有意……

    “姑姑?！?/br>
    “母后！”

    兩人的反應出奇地一致，話都說到這兒了，他們都反應過來了。

    四皇子的語調不疾不徐、不瘟不火，試圖以理服人，“母后，現在談這件事為時過早，我們都年齡尚小，未來尚未可知；”

    “另外，您是否一時糊涂？楚小姐已有婚約在身了?！?/br>
    皇后對此并不在意：“是那個糊涂婚約啊，本宮會勸兄長取消了的；至于年齡尚小，沒那回事，青梅竹馬就是要從小培養才好?！?/br>
    楚娉的目光落在侄女身上：“清兒，你怎么想？我皇兒不夠優秀嗎？”

    楚惟清答曰：“表兄說得在理，現在談婚論嫁，為時過早了。姑姑，表兄自是人中龍鳳，將來足以一飛沖天的；可清兒的身體狀況，您也知道，還是不拖累表兄為好?！?/br>
    雖有撮合二人之意，沒奈何二人實在不配合，皇后也沒了主意，只好疲憊地揮了揮手：“你們都出去罷……讓本宮自己一個人靜靜?！?/br>
    九皇子聽了，心中自松了一口氣。

    他和楚小姐相視一笑，喜滋滋地露出了白白的牙齒。

    未來的媳婦兒差點兒就讓給別人了，他能不懸著嗎？

    四皇子看在眼中，急在心里，這表妹和九弟第一天認識，咋就眉來眼去的呢？還是趁他不注意，早就勾搭上了？

    “九弟，你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呢？”他勉強笑著。

    “就今天，就今天，我在撲蝶，撲著撲著——”九皇子夸張地做著肢體動作，“蹭地一下，清兒jiejie就到我懷里了……”

    楚惟清含笑未語，兩個侍女聽著卻直捂嘴笑：小家伙人小，還挺會　說大話？我家小姐比你還高，怎么就到你懷里去了？

    明明是你自動投懷送抱的呢～

    話說，九殿下的贏面最大，將來自家小姐當個皇后，就能再續楚家輝煌了。

    “我身體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臉部肌rou顫動，北辰瑾難以控制自己嫉妒，他別過頭，慌慌張張地跑開了，“你們自便！”

    “嘁～四皇兄總是陰晴不定的，我們別管他～”

    九皇子哼了一聲，笑盈盈地看著自己未來的皇妃，心中樂開了花。

    “怎么這么看著我？”她含笑地半蹲下來對小家伙頭上的呆毛感了興趣，伸手將其壓了下去，“有時間來相府坐坐？娘親肯定會喜歡你的?！?/br>
    “一、一言為定哦！”他倏地抬頭看他，這時一束陽光漫射過來，宛如一瞬間注入了星光，他漆黑的眼眸霎時點亮，折射出萬千迷離的光彩。

    “我、我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楚惟清的心臟仿佛漏跳了一下。

    他軟軟的唇瓣在楚惟清的面頰上輕輕擦過，只是蜻蜓點水，卻讓后者的臉頰云蒸霞蔚地染上一片緋紅。

    “……好?！眱扇说男≈妇o緊地勾在一起，許下了陪伴對方的誓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