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夢境
蟬予猛然睜開眼,世間一片血紅。 緩緩從地上坐起,仰望天空,一片混沌,俯瞰大地,一望無際。 這是哪? 蟬予站起身,看了半天,這才逐漸清晰,哦,這里是薩拉勒河西邊,還是霜勒人的區域。 可是防御工事呢?全拆了? 蟬予茫然在草地上走,發覺不止工事沒了,連草地上也完好無損,一點痕跡不留,仿佛從無戰事發生。 蟬予茫茫然站在原地,心中與這草原一般空曠,了無牽掛。 呆愣了不知多久,他望向薩拉勒河對岸,隱約間看到一座城。 蟬予沒見過那樣高的城墻,只覺陌生,看著看著,他忽然瞪大眼睛,河對岸,不就是炎國嗎!那城……不就是炎國的城。 河對岸走來一個身影,蟬予看著他,他好像也在看著蟬予。 這身影頎長飄渺,著一件紅衣,明明沒有風,他的頭發衣袍卻在飄動。炎國……幼清? 蟬予心里一動,念叨著這個名字,所有痛苦悲傷瞬間回籠,他義無反顧往河里走,河水漫過膝蓋都沒有感覺,他眼中只有那座怪異的,碉堡一樣的城,還有那個看不清面目的人影。 “蟬予!” 蟬予沒回頭,繼續往前走,水漫過了腰。 “蟬予??!” 是幼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蟬予站定了回頭,才發現水已漫到了肩膀。 等一下……這不是水,是血?整條薩拉勒河都是血! “蟬予?。?!” 這次聲音不同,像是一男一女同時叫出他的名字,男的是幼清,女的是誰…… 蟬予看清岸邊也有個人,背著光,是個黑色剪影,沒等他做出回應,岸上的人拋出繩索套住蟬予的脖子,拼命將他往回拉。 蟬予感到窒息,卻掙脫不開,那人力氣很大,一寸一寸,慢慢將他往岸上拖,蟬予在水中劇烈翻滾,如何也掙不斷繩索,就在他幾欲窒息時,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將他拉了上來。 蟬予再次猛然驚醒。 劇烈的呼吸后,心跳逐漸平復,他擠一擠惺忪睡眼,看清眼前景象。 生土與稻草合成的屋頂,幾根原木沖做房梁,身下是有些扎人的粗布,身上是帶著動物腥味的毛皮,是了,這便是圣山附近賽人村落的房屋,之前和烏額瑪等人一起落腳的人家中。 蟬予疑惑,昏迷前他跳下懸崖,怎么一睜眼就到了這里?誰帶他來的? 呼?!?/br> 一陣打鼾聲在蟬予耳邊炸開,打斷他的思索。 蟬予這才反應過來,身邊躺著人……? 呼?!?/br> 又是一聲,蟬予耳膜都要穿了,他歪過頭,正看見納刺哈的一張大臉,雙眼緊閉,睡得正酣。 蟬予嚇得往旁邊挪,誰知旁邊也有人,他又看過去,是烏額瑪所帶的一個年輕勇士,也在沉睡。 二人胳膊展開搭在蟬予身上,其中納刺哈的胳膊就壓在蟬予脖子上。 蟬予多年未見的惶恐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沒穿衣裳,這兩人好像也沒穿……自己雙手下垂的位置,手背能蹭到卷曲的毛發…… 烏額瑪吃過午飯,抓起一捧雪擦了擦臉和嘴,還未等她清理干凈,就聽見屋中響起一聲慘叫,接著是重物掉地的聲音和罵聲。 “醒了?”烏額瑪心中一喜,急忙拉開門跑進屋里,正看見蟬予全身赤裸摔倒在地,干樹枝堆成的矮榻上,納刺哈和年輕勇士也醒了,睡眼惺忪的看著蟬予。 蟬予似乎嚇懵了,難以置信回望他們,看到烏額瑪來了,趕緊拽著獸皮遮擋自己胯下。 面對屋中三個赤裸男子,烏額瑪毫無羞怯,只面含微笑盯著蟬予看。 蟬予這三年在雄布勒瑪與霜勒人同吃同住,可到底是中原人,體格與旁人不同,身型較剛來時強壯不少,四肢骨rou充盈,腰腹塊壘分明,已極具男子魅力,可跟土生土長、健碩如山的納刺哈比起,還是瘦了些。 烏額瑪喜歡粗壯有力的男子,蟬予這樣在雄布勒瑪算不上威猛,可她卻覺出不一樣的美,仿佛自己的喜好也隨之改變。 “別看了??!”蟬予臉紅透了。 納刺哈揉揉困倦睡眼,毫不在意的把他往矮榻上拉;“……你不是睡中間嗎,怎么掉下去了?!?/br> “別拉我?。?!”蟬予一打眼,看到納刺哈肚腹下蓬亂的毛發,登時雞皮疙瘩蔓延到了腦子里。 蟬予猛的甩開手,拽著獸皮縮到角落里,矮榻上倆人打著哈欠,覺得蟬予得了失心瘋。 烏額瑪臉上噙著笑,仿佛蟬予越慌張,她越快樂,瞧他多有活力! 不舍得再看他兩眼,烏額瑪含笑出去,將門帶上。 “你發噩夢了?”納刺哈問蟬予。 “……閉嘴,”蟬予懊惱的抓著自己頭發,發絲蹭在手背上,那觸感喚醒他的回憶,獸皮下,那粗糙卷曲的毛發…… 蟬予倒抽一口冷氣,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三盞茶后,穿戴整齊的三人走出房屋,蟬予走在最后面,他腿瘸了。 “我怎么來的這?為什么我腿瘸了?高放人呢??!”蟬予穿好衣裳,神智恢復如常,抓著烏額瑪詢問。 烏額瑪沖著房后一指;“關在牛圈里,還活著?!?/br> 蟬予聽罷松了口氣;“那……我是怎么到這……” 烏額瑪看他站姿別扭,便叫人取來低坐給蟬予,將事情原原本本說與他聽。 原來那日蟬予和高放先后墜崖,烏額瑪沒上山崖觀望,而是急忙下山,哭哭啼啼的要給蟬予收尸,誰知到了崖底,竟撿到兩個大活人。 因著崖底樹木密集,積雪厚重,二人一路下墜得以緩沖,都掛在了樹上。 烏額瑪指派人將他倆拖回村落,高放綁起來扔在牛圈,蟬予拖進屋中好生看護,翌日二人都生起病,烏額瑪找來當地巫醫救治。 巫醫見慣失溫而死的人,給蟬予的腿打上夾板后,告訴烏額瑪要用體溫將其捂化,方能活命,烏額瑪當即便要脫衣,被納刺哈制止,自告奮勇代替她,巫醫也說男子體溫高比女子更合適,于是納刺哈與另一位年輕勇士便如母雞孵蛋一般,日夜抱著蟬予。而蟬予也在昏迷三日后,也就是今日醒來。 蟬予聽罷沉默須臾;“你……喚我名字了?” 烏額瑪聽了,胸口一熱;“你聽見了!” 蟬予低下頭;“猜的?!?/br> 回憶那個猩紅夢境,蟬予倍感失落,那明明就是幼清的聲音,可結果卻是烏額瑪…… 蟬予不坐著了,去牛圈里找高放。 這幾日蟬予都在屋中渡過,有人取暖,昏睡時也有人灌給他牛乳,高放沒那么好待遇,雙手雙腳綁著,裹著一身骯臟獸皮,在牛肚子底下躺著。 蟬予扶著石圈,心平氣和看著他,這非人非獸,委頓在牛糞臭泥中的,便是陣候高禎的嫡子,忠勇大將軍高放。 “你打算如何處置他?”烏額瑪跟上來問。 “帶回雄布勒瑪,”蟬予淡然道;“他是送給高禎的大禮?!?/br> 當夜,眾人整裝待發,翌日便踏上歸途。 因著有兩名身體不甚康健的勇士,外加一名俘虜,這一路走的比來時更慢,他們先回到營盤,在跟著營盤的將領一同回到雄布勒瑪。 他們離開沒多久,但此時的雄布勒瑪已經滿城春色,山茶花遍地,與圣山腳下完全兩種氣候。 抵達達拉林宮,來不及收拾,滿面塵霜的便去拜見吉偈央木。 烏額瑪有心,早在巴拉戎便買下幾個工匠,給吉偈央木修了一個白玉水池,待到他們回來時,水池已完工,他們便是在花園的白玉水池旁見的吉偈央木。 吉偈央木近日修理了胡須,頭發用香子蘭油梳理的锃亮整齊,純金雕成的鏤空額飾也是烏額瑪送的,身上穿著淡金色暗菱紋真絲袍,赤足在白玉砌成的水池邊緣行走勘察,甚是風流瀟灑。 “高放沒死……”吉偈央木小心翼翼探足到水里;“他真的是高放?” “確信無疑,”烏額瑪回答,蟬予和納刺哈站在她身后,這樣的場合,他們二人無權說話。 “隨你,拿著玩吧,”吉偈央木對此并無興致。 “阿帕不覺得他是個能威脅到高禎的好工具嗎?”烏額瑪追問。 “高放在高禎看來已死,這么多年,再深厚的感情也淡漠了,更何況高禎不止他一個兒子,據我所知他膝下子女成群,還在乎一個死了這么多年的高放?而且他的外孫已出世,無論是尹國還是佐州,遲早都是他高氏的天下,你說,這其中哪里還需要高放?” 烏額瑪聽了不服氣;“那他沒有任何用處了?” “有,”吉偈央木一回身,戲虐道;“你可以留下玩……哎呀?。?!” 只聽撲通一聲,吉偈央木因為那只濕腳打滑,一回身摔進池子里。 烏額瑪漠然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水,還有龍涎香的味道。 吉偈央木冒出水面,吐出口中水,故作淡定抓了把頭發;“咳咳,你可以留下玩,但想用他退兵是不可能的?!?/br> “退兵還是要看霜勒共主的威能,”烏額瑪蹲下身;“阿帕,我覺得這個高放還是有用處的……我想,兵臨城下時,拿他出來消磨高禎斗志!” 吉偈央木摸了摸濕淋淋的胡子;“又或者給他收拾漂亮了,穿上霜勒鎧甲,就說他早已投誠,動搖陣國軍心?!?/br> 烏額瑪連連點頭,同時想,阿帕是不打算從池子里出來了……? “這都是后話,既然有用處,那就別讓他跑了,也別讓他死了,”說完,吉偈央木想起了什么,瞇著眼看向烏額瑪;“你不問問你阿吾傷勢如何了?” “我救的他,自然知道他沒死!”烏額瑪理直氣壯;“算上日子,他此時應該在自己宮殿中養傷?!?/br> 此言猜的無錯,吉偈央木笑笑,說了些閑話便讓他們走了。 烏額瑪等人離開后,伯謙從走廊一側閃出,手里拿著一套長長的絲綢袍子。 “這水池不錯,”吉偈央木從池里爬出來,身上真絲袍子又淺又薄,已經貼在身上,毫無遮體作用,雖吉偈央木因早年征戰,身材健美,可真被女兒看到,只會尷尬至極。 伯謙忍笑將絲綢袍子裹到吉偈央木身上;“怎么猴子似的,還能掉水里?!?/br> “這石頭滑得很,”吉偈央木嘴硬;“你都聽到了?” “你又沒避著人,我為何聽不到,”伯謙想擦一擦吉偈央木頭發上的水,結果摸了一手香子蘭油。 “這次出征,你與我同去,”吉偈央木道;“單查納受了傷,沒法去,本來我也不放心讓他去,現在更有借口?!?/br> “他提拔的將領只聽他的,野心太大了……”伯謙贊同;“共主打算帶烏額瑪?” “烏額瑪資質平庸,卻有識人慧眼,此行正好歷練她一番,順便考驗下她的勇士,帶上她沒壞處,”吉偈央木思忖著;“你覺得單查納的傷勢……與烏額瑪有關系嗎?” “有沒有關也不打緊,單查納也沒說跟烏額瑪有關,若真跟她有關,說明她做事有分寸,不失為一件好事,單查納要是死了,才是斷絕所有人的后路,”伯謙溫柔道。 吉偈央木點點頭;“我也這樣想……倒是比她小時候懂事,若是雅集早點干預,也許蘇阿吉也不會被毒傻……” “蘇阿吉小從小受寵太過,飛揚跋扈,他與烏額瑪矛盾最尖銳,若是他沒有癡傻,如今一定會和單查納站在一邊,到時候達拉林宮將永無寧日,現如今的局面,反倒是最好的?!?/br> “嗯……”吉偈央木慢慢踱步到一邊的低坐上,吃著盤子里的干果;“聽你這樣說,我心里舒服許多?!?/br> 伯謙柔順坐到吉偈央木身邊;“這次作戰與以往不同,乃是霜勒千年大計,開弓沒有回頭箭,共主可做好萬全準備了?” “嗯,”吉偈央木狀似輕松的一點頭;“探子剛剛回信,他們已經準備好了,譚國國都酒邑久攻不下,高禎喜得外孫無暇親政,陣國上撾鬧海嘯,炎國鬧雪災,這一切訊息都昭示著……我吉偈央木,該出征了?!?/br> 伯謙聽了,露出些許憂慮。 “怎么,伯謙可是心疼中原大地,要遭霜勒鐵蹄踐踏?”吉偈央木張開胳膊摟住伯謙肩膀。 “你們霜勒人啊……或者說查布家的人,就沒有好心的,”伯謙嗔怪道;“此次征戰浩大,我擔心的是共主?!?/br> “共主我畢生志向就在此,征服中原乃是我查布家世代夙愿,若是在我這一世完成,哪怕戰死也瞑目,沒什么可擔心的?!?/br> “是了……共主心懷雄圖霸業,伯謙自然鼎力相助?!?/br> 吉偈央木看著伯謙,湊到他耳邊道;“若是我的福壽不足以看到統一中原那一天,伯謙……你要陪我一同去冥河畔,我們在那,看著后代子孫完成霸業?!?/br> 伯謙垂下眼臉,同樣的話不是第一次聽,他雖不曾與吉偈央木婚配,地位卻與女主無二,在霜勒人的習俗中,共主去世,未生育的妻妾要殉葬。 伯謙自知身份地位如何,吉偈央木比他大出去十余載,若沒有意外,一切都已注定好。 伯謙面色坦然,握住吉偈央木的手;“共主救我于水火,是我欠共主一條命,我死與活,全聽共主安排?!?/br> 他如此說,吉偈央木反倒面露不忍,似是為了掩飾,他故作輕松站起來,背過手踱步;“事情已然定下,你自己收拾妥當,不日……便啟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