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
在雄布勒瑪的這幾年,蟬予一直陪在烏額瑪身邊,陪她勾心斗角,南征北戰,他早已看出,烏額瑪是個有勇無謀的人,天生的尊貴身份不只讓她任性,更讓她看不清自己能力所及,只懂得一味蠻干,蟬予為得到信任以立足,跟她一同出生入死兩年,甚至舍命為她擋劍,待到第三年,蟬予在雄布勒瑪的達拉林宮中的威望,僅次于烏額瑪。 蟬予深知自己的首要目的是活下去,回中原復仇,所以并不留戀所謂的宮廷政治,活得像個聾啞人,除非烏額瑪問他,否則他對一切事物不發表意見,如此明哲保身,連伯謙都挑不出他的毛病,其他人等更對他也無處下手。 這次去找神醫,蟬予知道烏額瑪心里著急,她雖不愛納刺哈,卻十分需要他,他與自己就是烏額瑪的左右手,所以這次蟬予很自覺的退到下位,一切讓烏額瑪掌握主動權,事后好修補納刺哈那顆因求愛無果而破碎的心。 一行人耗費了一日半的功夫,抵達圣山。 圣山是一座雪山,因為從不雪崩,雪山融水形成的圣女河養育了兩岸人民,被霜勒人尊為圣山,任何妄圖攀巖翻越圣山的人,都被視為褻瀆神明。 蟬予曾經隨烏額瑪征戰其他部族時,遠遠望過圣山,就覺得一片雪白起伏延綿百萬里,又巍峨高聳入云端,甚是壯觀,此次來到圣山腳下,只覺得天地寒冷空曠,再看周遭毫無草葉,仿佛進入寒冬,而且空氣稀薄,連馬都要喘不上氣了,什么人會在這種地方居住……? 神醫真是個奇人。 在那個勇士的引領下,眾人真在一處稀疏的鐵木林旁,發現了用干牛糞和木頭搭建的茅屋。 “有煙,里面有人,”蟬予指了指屋頂的白煙。 烏額瑪從馬上跳下去,直奔茅屋而去,其他人在蟬予的指揮下,抱起皮貨和吃食,還有納刺哈緊隨其后。 烏額瑪不識禮義廉恥,推門就進,正看見屋中間吊著一口黑鍋,旁邊有個堆滿獸皮氆氌的小山,仔細瞧,那小山還在動…… 烏額瑪瞪大眼,那哪里是小山啊,分明是個穿著邋遢亂套的人!再看那人的臉…… “哎喲!” 蟬予聽見烏額瑪的驚叫,急忙鉆進屋里,迎面看見烏額瑪傻站著,面前一個破布堆的小山……上面還有個布滿可怖刀疤的人頭……? 蟬予從未見過被毀容到如此徹底的人臉,也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彎腰行禮;“神醫救命??!我們是從遠方來,特地請您救命的!” 烏額瑪聽了這話,趕緊點頭;“對對!我們是來求您救命的??!” 那神醫也被這倆人嚇到,還沒等他開口,帶著禮物的勇士魚貫而入,將上好的皮貨與吃食,堆滿了神醫不大的茅屋。 神醫縮在獸皮氆氌堆下,茫然看著眼前的一切,須臾后他仰頭看了一遍,這才了解了;“你們……把人帶來看看吧,”聲音沙啞粗糲。 烏額瑪讓勇士把納刺哈背進來,放在神醫面前。 神醫果然專業,他先查看了納刺哈的眼底口腔,又抓住他的手把脈,接著抓起胳膊聞了聞他的傷口。 蟬予和烏額瑪大氣不敢出,守在一旁。 只是蟬予看著神醫手法,心生疑惑,霜勒本地的醫官大多是巫醫,外傷猶可診斷,內傷尤其是中毒,只會詢問家屬喂點蛇草,剩下的就是跳舞祈神了,這神醫還會望聞問切……是個中原醫官? 蟬予還想細端詳神醫,可很快作罷,這神醫臉上的刀疤密麻縱橫,一雙眼皮也沒幸免,根本看不出原樣,嚇人的很。 蟬予又觀察屋內,也沒得到結果,這里家徒四壁,僅有幾樣必備的工具,樣式也是霜勒人最常見的。 “神醫,他可還有救?”烏額瑪追問神醫。 “若你們三日后來,便可以在當地將他下葬,”神醫道,完了取出自己的匕首,在納刺哈腫爛患處畫了個十字,往外擠膿血。 蟬予發覺,這神醫的雙手與露出的胳膊倒沒那么多疤痕,手臂上幾道淺淺的劃痕引起他的注意,只有握著刀,上過戰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傷疤,可他臉上的傷……好像是怕人認出他的樣貌,故意為之的。 這個神醫……曾經是霜勒勇士?逃兵? 可他這號脈的模樣…… 擠完膿血,神醫又說了幾個草藥名字和形狀,讓烏額瑪自己去找,找來了送到他這,他來熬制敷在傷口上。 烏額瑪千恩萬謝,只留下納刺哈和一個照看他的勇士,出了茅屋。 “烏女……”蟬予看著茅屋夠遠了,才將心中疑慮說給烏額瑪聽;“這人可能是個中原醫官?!?/br> “我也懷疑……”烏額瑪若有所思道;“我見過中原醫官給我阿帕看病,跟他很像,但他的臉花的厲害,我看不出他是不是中原人,也看不到黥面?!?/br> “但他看到我沒反應,這里人煙稀少,中原人根本看不到,他看到我不覺得奇怪嗎?” 烏額瑪看向蟬予;“你頭發胡子這樣亂,任誰都看不出來!”說完伸手在蟬予左眼下抹了抹;“黥面還蹭了一塊黑,難怪他沒看出來!” 蟬予趕緊后退一步,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與烏額瑪有太多親密接觸。曾經吉偈央木以為他對烏額瑪有邪念,故意設局試他,蟬予冷靜跪在吉偈央木面前,說出自己不愛女人的事實,吉偈央木聽了大笑,相信了他,就此不再為難。 他既然已經放出去話,更不能再做讓人懷疑的事。 烏額瑪看蟬予對自己像避瘟神一樣,心里登時一股氣,抬腿踢向蟬予,蟬予不躲不閃受著,低頭服軟。 烏額瑪覺得沒意思,不再理他,蟬予跟在她身后,同時摸摸自己胡子,覺得有點長,晚上要找把刀修一修。 霜勒男子以蓄胡為美,青年男子益多不益長,連鬢胡茬最倜儻,中年男子蓄八字胡為富貴,老年則是越長越長壽。 蟬予身在雄布勒瑪,不免俗要迎合審美,他沒有連鬢胡,只能蓄胡茬,最近忙于奔波疏于管理,用手一摸只覺長的邋遢。 一眾人哪里有采草藥的經驗,拔了一堆似像不像的草,后來遇上放牛的村民,在村民的指引下來到一處懸崖下,終于發現了大量草藥。 就在一行人拔的起勁兒時,一個年輕的勇士嘀咕;“這是什么?” 蟬予沒理,繼續拔。 “上面還有字,寫的什么啊……不是霜勒語?”那年輕勇士似是第一次跑出來這么遠,好奇的很。 蟬予聽了不耐煩,抬頭喊;“拔你的草!瞎看什么??!” 那年輕勇士聽見蟬予發話,慌忙低下頭繼續拔草。 而蟬予這一抬頭,也看清了勇士所指,那是在草叢中的一個小小木牌,不到膝蓋的高度,手掌寬,插在土中,木牌后,是小小的土包,上面覆蓋著被揪斷的草莖。 蟬予心中升起疑惑,走過去蹲下看,上面的字跡已不清晰,依稀能看見高……之,這兩個字。 是中原字! 蟬予摸摸木牌,竟是刻上去的,仔細地將上面的字摸清后,蟬予倒吸一口涼氣,上面寫著,高放之墓。 高放,高禎戰死的嫡長子!他居然葬在這?! 蟬予愣怔片刻,扔下手里的草藥,用袖子瘋狂擦拭木牌,將上面的土和苔蘚統統蹭掉,然后爬伏下來仔細看上面的字。 沒錯了,就是高放之墓!陣國有他的衣冠冢,而他的尸身就葬在這??? “下雪了?”烏額瑪抬起頭望天,暮春時節,圣山腳下居然下起了雪。 “都采得怎么樣了?”烏額瑪問其他人,未等他人回答,她先看到跪在地上發呆的蟬予。 “蟬予?”烏額瑪頭次見他如此失魂落魄,想上前詢問,誰知蟬予忽然挑起,一覺踩斷那個木牌,緊接著掏出隨身彎刀,發瘋一樣掘著木牌后的小土包。 烏額瑪愣住了;“蟬予!你這是干什么?” 蟬予不理他,自己顧自的發瘋的挖,可鋒利的彎刀可以殺人,卻不是掘土的利器,烏額瑪雖疑惑,但很快覺出不對,立刻下令讓其他勇士跟著一起挖。 蟬予看到高放之墓四字后,直覺一股氣從胸口頂入腦袋,心里干噎,口不能言,情態最似幾年前目睹楊炎幼清慘死之時。 想他高放沉迷博戲,還作威作福打死天子寵妃的內弟,客死他鄉都有一遠一近兩處墳地供后人祭拜,還被追封了什么忠勇大將軍!可他的幼清呢,被高禎喪子所連累的幼清呢??!卻葬身吳黨,尸骨無存,連個碑都沒有…… 你憑什么,你憑什么連這都有??!因為你,炎國連著兩代諸侯王被高禎脅迫殘害,你憑什么還有塊凈土得以長眠??! 而我的幼清卻什么都沒有…… 蟬予發瘋的掘著高放的墳墓,他要將這個尸體挖出來,哪怕只剩下一架白骨,也要將它砸成飛灰!以解心頭之恨! 烏額瑪頭一次見到蟬予這樣沉默的瘋狂,心里不禁有些畏懼,她撿起地上斷成兩截的木牌,認出那是中原字。 這是牌位?墓碑?烏額瑪不認識,但看得出這對蟬予很重要,就叫手下人收起來。 一盞茶后,蟬予氣喘吁吁的抬起頭,扔掉被泥土弄臟的彎刀。 墳墓在他與其他勇士的努力下被挖開了,可出乎意料的是,這里面沒有尸體,竟是一套銹跡斑斑的鐵甲。 蟬予將它們拿出來扔在地上,又取出一套破爛的深衣,和一把斷劍。 “這是中原的鐵甲!”烏額瑪一眼認出,她蹲下身來回翻開;“這些刀痕……是穿過的舊甲,怎么這里會埋著這種東西?還有斷劍!” 蟬予喘著氣,這里海拔高,剛才氣上心頭,又耗費體力,蟬予有些喘不過氣;“這……是……是高放的墓地!” “高放?”烏額瑪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高放?高禎之子?被我阿帕殺了的那個???” 蟬予點點頭,一屁股坐到地上,這才覺得胸口沒那么憋悶;“這……這是他的墓!” “他的墓?誰給他建的?”烏額瑪也奇怪,她走到坑前審視半天;“他的殘部被我阿帕殺光,本人也墜崖身亡,誰給他挖的墓?難道還有人沒死?……你說是墓,怎么里面沒有骨頭只有鐵甲?你們幾個,再往下挖挖??!” “再挖也沒有……”蟬予搖搖頭,他直著兩眼盯著冷硬土地,呼吸逐漸平復;“高放,不在里頭,他沒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