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晚宴
這次登基大典,像蟬予與楊炎幼清這樣的士卿不能參與,在場者皆是楊家本家和朝廷重臣。聽說排場極大,極盡奢華,還請了延元宮的樂府大人,樂府大人不含糊,帶來了百余人的樂班,仙樂從早唱到晚,除了特色的異目人歌舞,還有婀娜宮娥跳靈星舞,可惜待到晚宴時,已經全部結束,蟬予沒能看到心心念念的異目人。 大典過后的的筵席是小范圍的歡聚,去的都是楊鐸信任的人,選在了赤泉宮中一處小巧富麗的空中樓閣里。 蟬予隨著楊炎幼清落座后,耳邊聽的那喧囂聲略輕了些,隨便掃一眼,全是驚奇艷羨的目光,楊鐸這次大清洗波及不少人,在士卿中,唯獨楊炎家是既沒參與也沒被懷疑的,在場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被影響,這也便罷,他楊炎幼清既然什么都沒參與,居然不聲不響的坐在了尹候邊,看那位置,幾乎與郎中令俞鳴同起同坐了,在場之人紛紛猜測,楊鐸是要讓這個外家公子做相國。 蟬予端坐在食案前,把這七七八八的嘈雜交談聽了個大概,最后看著手上的翡翠戒面,沉默不語。 出來時楊炎幼清給他穿金戴銀,似是之前給尹壽王賀壽那次受辱,楊炎幼清比他還走心,這次出來像是怕他被看扁了,什么好東西都往他身上戴,腰上還掛了一串金鑲玉鏤空香盒,楊炎幼清問他熏什么香,蟬予脫口而出蘇合香。 他最怕的便是楊鐸讓楊炎幼清做相國,他們之間本就藕斷絲連,之前楊鐸因著自身處境不好,沒法考慮到楊炎幼清,如今他熬出了頭,整個尹國沒有敢對他說三道四之人,他還怕什么?聽說登基大典時,身為尹后的高瑱并未出現,只是一個女官暫代了后位,與楊鐸一同祭天祭祖。 新尹候,舊情郎,沒有妻,沒相國。 蟬予越琢磨越心焦,甚至恨自己之前沒有行動,若是在王陵之變以前就告訴楊鐸,自己是他唯一的日子,也許還能多些競爭力,然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了…… “熱死了……”楊炎幼清用金滾邊鴆羽色織錦緞大袖扇著風,這顏色襯的他肌膚如雪,只是雪快融化了,額頭脖頸都是細密汗珠。 “酒是熱的?”蟬予摸摸他的耳杯,冰涼,但仔細瞧杯底有血紅,蟬予疑惑,端起杯嗅了嗅,真是血? “這是……”蟬予迷惑了,又端起自己的細瞧居然也摻著血,這是什么喝法? 蟬予疑惑,對面的俞鳴給出答案;“鹿血酒,大補,吃過以后還有好事兒呢!” 蟬予聽罷,心生厭惡,怪不得楊炎幼清喝了發熱,這就是成心的! 蟬予熟練指使寺人盛了碗湯羹給楊炎幼清,他也不避嫌,親自舀起一勺輕輕吹吹,喂給楊炎幼清。 楊炎幼清熱的裂開些領子,酒也不敢吃了,看見有湯羹,想也不想就著蟬予的手便吃,正吃著,楊鐸來了。 作為這次筵席的主角,他故意來遲,一打眼便看見蟬予給楊炎幼清喂食,而他不體面的領口處,赫然有一處紅痕。 楊鐸頓了下,面不改色,在寺人的引領下坐上屬于尹候的高榻,眾人看見尹候來了,紛紛向他恭賀敬酒,楊炎幼清趁機整理好衣服,厚厚的領子高高豎起,擋住了拿出紅印。 楊鐸很克制的笑笑,舉起一特制酒杯道;“孤來晚了,自浮一大白?!?/br> 意思是自罰一杯。列卿哪能真讓尹候喝罰酒,自然都端起酒杯,陪他把酒吃了。 吃完酒,楊鐸坐下,列卿才跟著坐下。 這次筵席更像是一次小規模的阿諛奉承之會,雖說君子趨利避害,可蟬予覺得,各位實在過頭了。 落座后,各位近臣挨個向楊鐸表忠心,訴衷腸,還有人作詩歌詠,誦到情深處還潸然淚下,看的蟬予瞠目結舌,恰巧他喝了整杯的鹿血酒,腥味沖鼻,惡心的他想往外嘔。 楊鐸從頭至尾表現的和煦泰然,無論多么rou麻作嘔,他也統統笑納。 阿諛過后,有些正直之士開始談大事,其中大司農問他,為何要出兵攻打荔國。 此話一出,蟬予沒懂,其他人卻懂了,攻打荔國的事情早在近臣之間傳開了,起因自然是高禎的貪婪,而高禎是楊鐸的婦公……這其中的緣由還需細說嗎? 楊鐸聽完大司農的質問,首次露出不悅的神態;“荔侯仗著自己與犀天子同宗,不肯納貢,屢教不改,實為大不敬之為,既然他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何不先下手為強,難道要等他舉兵造反不成?” “可荔國與尹素有往來,荔國國土狹窄,灘涂眾多,守備軍不足,且時下正是農忙時,荔國向來在這個時節購糧,其中尹國糧便占了大部分,若是出兵,有傷貿易不說,試問哪個妄圖造反的諸侯會將大筆國庫錢財用以購置糧食,而不是戰馬劍戟呢?”大司命執著道,最后一拱手;“望尹候三思啊?!?/br> 楊鐸聽罷,垂下眼皮哼了一聲,不用他張口,立刻有人站起來反對;“大司農此言差矣!你怎知荔國國力如何???他們北部的屈沒藍礦連成片,銷往中原各國,聽說還有遠在南岸的人慕名而來,你怎知他們就沒拿礦藏換戰馬戰車???” “是??!荔國不把犀天子放在眼里,那便是狼子野心!尹候為佐州守城門,不打荔國天理難容??!” “質疑尹候之抉擇,你是間人??!” 質疑聲四起,大司農先是張口結舌,再是據理力爭,然而縱使他舌燦蓮花,也雙拳難敵四手,辯到最后,一直噤聲的俞鳴摔杯而起,醉醺醺撲向大司農,與他扭打在一起。有那清醒地上前阻攔勸架,有那激動亢奮的參與到扭打中,一時間杯盞滿地,酒水盡撒,珍饈佳肴滿天飛,場面亂作一團。 蟬予不參與,只護著楊炎幼清,他看得出來,這場廝打是單方面的,大司農沒有黨羽,他被身強體壯又醉酒的俞鳴打的頭破血流,連連求饒,在場卻無一人求情。 蟬予雖參與筵席不多,可如此荒唐的,他確信絕對世間罕有,轉頭看向楊鐸,他正悠哉悠哉的吃著魚糕,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 他在縱容這場惡斗。 蟬予意識到這一點后,遍體生寒,雖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可也知道丑事要避人,而他這是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一士大夫活活打死??! 楊炎幼清也覺出不妙,回身沖楊鐸施禮;“君上,大司農吃多了酒,免不了口出狂語,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看在他知錯的份兒上,就放過他這一馬吧?!?/br> 楊鐸繼續吃他的魚糕,間或吃口酒,旁邊的侍女連忙滿上。楊炎幼清拱著手,半天等不來回應,下面大司命那邊已經沒了求饒聲,而俞鳴等人仍未停手。 “君上!”楊炎幼清提高了聲音;“君上是仁君,仁君多直臣,所以才有大司農這樣心直口快之人,君上若是再縱容下去,有損您仁君的名德啊?!?/br> 說到這,楊鐸終于有了反應,他接過絲綢帕子,輕輕拭了拭嘴角,寺人將空碗盤拿下去。 “公子幼清……可是患了什么隱疾?” “嗯……?”楊炎幼清疑惑。 蟬予也抬頭望過去,正與楊鐸對上視線,那眼神里透出的寒氣讓他瑟縮,趕快垂下眼皮。 “不然……脖子上怎的有個瘡疤?” 楊炎幼清聽罷,知道楊鐸不會輕易答應了,他前半生夾縫求生,終于在而立之后登頂,擁有了至高王權,現在他的任務只剩下報復和發泄…… “謝君上關心,臣無疾……” “哦……那是孤看錯了,”楊鐸說完,沖楊炎幼清勾勾手指;“離近點,讓孤看的清楚些……” 楊炎幼清一時忘了君臣之禮,難以置信的望向楊鐸。 楊鐸面龐仍舊俊逸,甚至因為黃袍加身更顯偉岸,只是面容有些憔悴浮腫,應是最近公務纏身導致,不同的是,以往看向楊炎幼清的目光總是溫吞含情,最易勾起種種舊事,而此時他面沉似水,深邃眼眸后面卻在暗流涌動,楊炎幼清都看不懂他了,又或者活了這么久,他頭一次看清了他。 也許他的五哥哥是真的,只是坐在這高位的人不是他的五哥哥罷了。 “臣惶恐……若真有疾在身,怕傷了君上貴體……”楊炎幼清低下頭, “誰的貴體?” “君上的?!?/br> “誰的??” 五哥哥的。 楊炎幼清抿住嘴,遲遲不肯吐出這三個字。楊鐸臉色逐漸漲紅,接著變白,他剛要張口,蟬予那邊喊了起來。 “哎呀!出血了!出人命了??!” 楊鐸聞聲望過去,之間剛從亂作一團的人四散開來,中間躺著那個大司命,一個巨大的酒樽滾在地上,酒水撒了一地,俞鳴背對著他,后背劇烈起伏,看得出是他將那個酒樽砸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楊鐸厲聲道,身邊的寺人趕緊上前探看,接著忙跑回來;“君上……大司農他……歿了……” 蟬予里的不遠不近,看得真切,那大司命的腦袋都被砸癟了,這寺人還探什么鼻息?搞得好像一場戲…… 想到這,蟬予一愣,對??!這就是一場戲!一場用人命換人命的戲!楊鐸怕是要取誰的性命! 大司農? 還是俞鳴…… “居然死了……” “死了好!郎中令殺了一個間人??!” “哎呀……死的痛快,可便宜他了??!” 周遭人發出不同的暗嘆,蟬予卻一句話說不出,空氣中彌漫開濃重的血腥氣與尿sao味,都是死去的大司農發出來的。 俞鳴打了個酒嗝,歪歪扭扭轉過身,踉蹌幾步后撲倒在楊鐸面前;“君上……君上贖罪……” “什么罪?” 俞鳴露出和楊炎幼清相同的表情,看向楊鐸。 “什么罪?”楊鐸重復,俞鳴仍舊紅著盯著他瞧。 “在赤泉宮中藐視王權,擅自在大殿之中奪人性命,應追其麗兵之罪??!”廷尉道。 一聽麗兵之罪,俞鳴酒醒了一半,他是幫著楊鐸上位之功臣,哪想到他上位不久,居然要拿自己開刀??? 俞鳴嚇的連連磕頭討饒,周遭人聰明的已經看清局勢,沒勇氣的沉默不語裝醉酒,有勇的贊成追討其罪行。 楊鐸負手而立,不言不語,任憑殿中再次喧嘩起來。 蟬予冷眼旁觀,忽然想起剛落座不久,俞鳴所說的之后有好事兒……捕獵者終成獵物,這赤泉宮竟變成了獵場。 蟬予想,俞鳴雖是功臣,但他一定流露過對楊鐸的不滿……或者剛愎自用,亦或是功業之心碾壓人倫之情,引來了殺機。 “俞鳴……孤的郎中令……你也看到了,實在是你今日一時沖動,釀成之慘劇非比尋常,孤……對不住你啊……” 最后,一堆精兵進殿,押走了俞鳴,順便清了大司農遺體,血跡散發出濃郁腥臭,筵席被迫中止,眾人懷揣著忐忑的心散去。 楊炎幼清自施禮后,再沒看過楊鐸一眼,他還沉浸在震驚中無法自拔,不是震驚他假借他人之手殺人,而是……如此陰晴不定的心性,與他溫柔惑人,運籌帷幄的五哥哥大相徑庭。 蟬予怕楊鐸忽然出聲留住楊炎幼清,拉著他與眾人一起退下,殊不知楊鐸一直斜眼盯著二人背影。 上次在王陵,他也是如此看著二人。 那次是事態緊急,他也希望蟬予能保護楊炎幼清。 這次是莫名的心虛,不想看見楊炎幼清的疏離。 楊鐸不禁感懷,有些事即使是做到了人上人,也依舊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