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市巧遇
楊炎幼清失蹤了大半夜,蟬予跑出去找也沒回來,楊炎府上下都急瘋了,唯有個龐平能撐大局,他本還心神鎮定,可蟬予的馬獨自回來后也撐不住了,把家里事都與瓔娃說清楚,自己帶上幾名家丁就要出去找尋,誰知剛打開大門,那兩個罪魁禍首就回來了。 龐平差點喜極而泣,恨不能沖上去抱住楊炎幼清,可瞧見旁邊的蟬予,他強自穩下身心,檢查楊炎幼清有無外傷,確定他無事才放心,只是納罕他走時衣著整潔,怎么回來頭冠沒了,再看蟬予,他倒沒任何異常。 楊炎府上下松了口氣,虛驚一場,不過龐平瞧出了端倪,馬車沒了,蟬予自己的馬跑回來,于是問楊炎幼清可是那個貴客搗了鬼? 楊炎幼清哪里肯說自己著了人家的道,神色遲疑的不肯透露,只含糊的讓龐平天明后去拜訪下雀兒巷里,有大槐樹的那家,打聽下是誰家的院落。 龐平莫名領令,不再多問。 蟬予默默的跟著楊炎幼清,還想去他的院落,卻被楊炎幼清轟了出來,告訴他不許擅闖自己臥房,蟬予想他許是害羞了,便只能回去。 回來后轉念一想,他都快睡遍常州城了,害羞什么?怎么單單就跟我害羞? 這月夜后的茍合,使得二人接下來的幾日都沒說話,甚至說是沒碰面,蟬予是心懷期待,可無論用膳還是別的什么,楊炎幼清像是刻意避開他似的,總不碰面。 蟬予越看不見越想,越想越煎熬,他有心將這事說與知心人聽,可放眼望去,他在這常州內認識不少,可能講心里話的卻沒幾個。 楊斐與他交好,但自他垂釣那日后,蟬予就覺得這人小小年紀滿心算計,不敢講與他;常豫文是滿腹詩書,又熟識人情世故,可誰知他會不會將此時告訴楊炎幼清呢?畢竟君君臣臣這一套,已經根植在他心中。 除非他能碰到個與楊炎幼清、楊家紛擾毫無相關之人,否則這輩子就爛在自己肚里吧。 這日清晨,蟬予正睡得香,畫奴忽然推門進來,拿著團扇尖著嗓子道;“小公子,小公子??快快起床更衣啦??!書會要錯過啦,小公子?。?!” 蟬予被連吵帶敲,一個激靈坐起來,睡眼惺忪,畫奴不管這些,扔了團扇去端醋與鹽水給蟬予漱口,漱口后又端來淘米水與他洗臉洗手,在他擦臉打哈欠的時候,畫奴手腳麻利,爬上臥榻給他梳好發髻。 蟬予原先不適應這些起床縟節,現在也習慣有人忙前忙后的伺候,但這是楊炎幼清的日常,他想拉近與楊炎幼清的距離。 待到穿戴整齊,他才算徹底的醒了。 “公子呢?”蟬予這幾日每每起床后,先問楊炎幼清在何處。 “沒見,許是還未醒,”畫奴實話實說。 蟬予有些失望,想著今天怕是見不到了,安心去書會吧。 因著楊斐特意囑咐要穿著不打眼,蟬予特意著一身珠灰印暗綠竹葉紋羅綢大袖袍,一條玉板帶,再沒別的裝飾,連四方髻都只是一根玉簪固定。 叫了馬車去往法鳴寺,又堵在了半路上。 法鳴寺每三個月有個書會,因著常州城內文人墨客多,官宦巨賈耳濡目染,也喜好舞文弄墨,所以每次書會人都不少。 不知這樣多人,楊斐他如何偷供養錄…… 蟬予與楊斐在法鳴寺牌樓前見了面,楊斐此次也是素裝,一件鴆羽色肩袖,倒與蟬予灰到一起去了。 看見蟬予時,他眼睛一亮;“大袖!大袖好,我還想著那名冊泥磚似的大,我該藏在哪里!” 蟬予哼了一聲,心里忽然十分后悔,不知是后悔回來還是后悔穿了這件衣衫。 二人跨過山門殿,又繞過天王殿、大雄寶殿,路過法堂、藏經閣,還在僧舍門口徘徊了一陣,愣是沒找到供養錄放在哪,倒是看出這綿延的書市是夠大,山門殿前到文殊殿,再到地藏殿,這還只是一半,另一邊一直到天王殿,密密麻麻望去,不是選書的人,就是書。 蟬予雖不愛那些大家名著,可著實喜歡看雜學閑書,能講講鬼神的更好,楊斐自小便博覽群書,早就對這不感興趣,此時一顆心全系在供養錄上。 “大哥哥,不如我們去找住持供奉,給的多了,他們自然也把我寫到供養錄上,這樣我也好問他們平時把供養錄放在何處!”楊斐不知是熱是急,除了一腦門汗;“大哥哥帶了多少錢?” 蟬予一愣,全身摸了摸;“沒多少……” “我帶了幾枚金錁子,怕是禿驢不會放在眼里,”楊斐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錦袋,里面金燦燦的靜臥幾枚大小不一的金錁子。 蟬予眼睛被晃,他掏出幾枚大錢,想著入不了楊斐的眼,誰知楊斐倒不挑,一把拿過來裝進錦袋,帶著蟬予去找住持。 蟬予被他拉的東倒西歪,本想能趁機尋幾本手抄禁書看看,現在錢沒了也不能夠了…… 法鳴寺的和尚果然見過世面,瞧到了楊斐的供奉,眉都不帶動一下,只客套的念了幾句經,便收下了。 “不記錄在供養錄上嗎?”楊斐看和尚轟他,急急的擋著不肯走。 “阿彌陀佛,要想記錄在功德芳名錄上,需得施主常年供奉,以表誠意,”年輕和尚微微一擺,示意楊斐可以走了。 楊斐還想說什么,就聽見后面吵吵嚷嚷,蟬予扭頭望去,只見一片金光閃耀,差點晃瞎他的眼。 原來是尹國大司馬的副將帶著黃金前來供奉,這黃金全都擺成規矩的方塊,裝在開蓋髹飾木盒中,由披甲銳士成隊送來。 這年輕和尚剛還一臉孤傲,此時綻出微笑,雙眼放光,主動上去恭迎,寒暄后帶著那副官走向后殿。 周圍人無不發出艷羨感慨,蟬予也在其中,正要跟楊斐說幾句,卻發現他人不見了,再去尋找,見他竟尾隨那銳士而去,蟬予本想叫他,卻被后面急著供奉的施主擠散,不得已之下,出了殿堂。 沒了楊斐跟著,蟬予反倒樂得自在,跑去書市逛。 這書市可比蟬予見過的書肆合起來都要大,除了法鳴寺自己售賣與佛有關的書外,其他攤位有各家書肆自己開的,還有幾個抄書人合開的,全是平時抄摹最多的本,偶爾也有抄書人自己心儀的,另有些書攤,賣主體面,衣著干凈,像是府里出來處理閑書,除了賣,還有換書的,賣字畫的,好不熱鬧。 蟬予美滋滋的在其中閑逛,夾在人群里翻看,看的久了還被賣主轟趕,他不在意,晃到下個攤位繼續看。 像他這樣光看不買的人也不少,蟬予痛痛快快的翻閱了十幾本,雖一本都沒讀完,卻也了解了大概,還看著個打架的,買家拿著本神功書來退錢,說是缺了最后一頁。 蟬予抱著胳膊跟其他人一起看熱鬧,期間偷偷蹭了幾口旁邊一姑娘的瓜子嗑。 看著看著,他瞧見一熟悉的身型。 就見那人也是個腿長的高身量,一身黑衣,斗笠壓的很低。蟬予眨眨眼,本能的跟上去。 這書會上何人都有,蟬予剛還見了幾個道士,真是穿什么都不稀奇,但這人……這人…… 蟬予故意蹭到他身邊,拿著書本假意翻開,那人也在買書,似乎挑不定,蟬予抄起一本遞到他面前。 “這個,這個好看!” 那人本能的退后半步,看向蟬予。 斗笠的參差縫隙中,蟬予看到一只灰眼睛。 果然是他! 蟬予咧開嘴沖他笑,高骨卻如同見了鬼似的。 高骨前幾日夜里撞見他,倍感尷尬,本想專門去府上拜見一下,讓他們對此事三緘其口,可又覺得楊炎家本就是外家,與本家應無太多瓜葛,自己這一去,無事也能生出事,便作罷。 蟬予沒讀懂高骨的嫌棄,只顧著好奇;“上次那地方,是你家?” 高骨不理他,轉身想走,誰知周圍人實在多,趕集似的,他走不了幾步,蟬予又跟上來。 “你是哪里人???” “我也去過陣國,沒見過異目人,你是哪個族的?我聽說過霜勒人!你是霜勒人嗎?” “你們還會去赤泉宮獻禮嗎?你們都是一個族嗎?” 蟬予出身小地方,經過這么久的富貴日子,錦衣玉食是見慣了,唯獨這異目人還是叫他稀罕,在他看來,異目人好比珍禽異獸,輕易見不到。 高骨被他跟的煩了,想打他又怕引人注目,甩又輕易甩不掉,只冷嘲熱諷;“小公子怕是鄉野村夫吧,如此沒禮數沒規矩!公子幼清就是這樣管教的?還是楊炎府上就是這樣的家風?” 蟬予聞言一愣,卻是沒惱,直夸;“你中原話說的可溜!” 高骨難以置信,接著氣笑,心想自己與他糾纏什么,幼稚,想看就讓他看吧,便轉身去書攤上,不再理他。 蟬予還想與他多說幾句,厚著臉皮給他薦書,都是些神鬼專記,也不考慮高骨是否愛看。 “你是自己看還是送人……?”蟬予看他似乎毫無目的,什么都看兩眼便放下。 高骨嘆口氣,心知已無法甩開他,自暴自棄道;“送人?!?/br> 蟬予見他理自己了,更來精神;“哦?長輩同輩?” “同輩?!?/br> “那這個合適!”蟬予拿起一本,高骨無奈接過來翻看兩眼,只見里面寫著“……廣陵露白村人,每夜輒見鬼怪,咸有異形丑惡。怯弱者莫敢過……” 高骨蹙眉,覺得對虞望來說有些嚇人了…… 蟬予察言觀色,又問;“可是女子?” “不是,”說完,高骨略一思索;“膽量卻跟女子差不多……” 蟬予敏銳察覺一絲不同,想起高骨那夜翻出的院落,那膽子跟女子一般的人……就住在那?看樣子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吧。 他怎么半夜從人家墻上翻走? 幽會? 不知怎的,蟬予忽然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他瞥見賣家的書袋里似有禁書,就央著賣家拿出來,賣給高骨。 高骨拿到手里又要翻,蟬予連忙止住,只神秘道;“此書莫在人多的地方翻看?!?/br> “又是鬼怪?” “必不是,若是兄弟交好,互贈此書關系更會密切,”蟬予神秘兮兮道。 這話說的高骨有些心動,賣家瞄準這是個大戶,也表示現在不能看,并說自己還有更好的,于是不善言辭的高骨在這二人的慫恿下,稀里糊涂買了幾本禁書。 懷里有了書,高骨此行的目的便達到了,再看蟬予,似乎也沒那么煩人。 “你怎么沒買?” “沒錢了……”蟬予無奈一張手。 “不帶錢來逛書市?” “被人拿走孝敬菩薩了……還不算我的功德,”蟬予嘆氣,說起來,等下還要去找楊斐,也不知他成功沒有。 “你不是自己來的?” “嗯,跟弟弟?!?/br> 高骨心想,蟬予的弟弟……不是楊閔就是楊斐,他記得前幾日待在延元宮的查寧給他匯報,說是高瑱帶著孩子去拜見高禎,被他打了一耳光,說她壞了自己與楊家的關系,要把她和小女兒關在太子府別院,永遠不讓她出來,同去的楊閔一直跪在地上不敢動。 高骨想著,這會兒高瑱應該已經被押回太子府關起來了,楊閔但凡有點孝心都不會出來游玩,而楊斐自小與高瑱疏遠…… “你與楊斐同來?” “對啊,”蟬予驚訝;“你怎的知道!” 高骨隨口敷衍;“楊家是老尹候本家,一點家事都能鬧的滿城風雨,想不知道也難……隨便猜猜就知道?!?/br> 蟬予一愣,心想你常居佐州延元宮,居然對尹國的事這么了解?這是樂府令該了解的嗎? “那……樂府……”蟬予說到一半,高骨一眼瞪過去,蟬予趕緊閉嘴,想著自己真是蠢笨,他打扮的如此不就是不想讓人認出來嗎。 “那……高公子,你近來可有時間?想請你……” “我明日就回去了,”高骨打斷他,實話實說道;“我只是奉命在此,明日就奉命回去。有緣再見吧?!?/br> “好,有緣!”蟬予沖他拱手施禮;“在下姓楊炎名蟬予字振理?!?/br> “我知道,”高骨現在說話,已沒開始那樣冷硬,同一施禮;“高骨?!?/br> “我也知道,”蟬予略得意,心里意外高骨居然知道自己;“想請教高兄表字?!?/br> “……沒有,”說到這,高骨略顯落寞。表字一般由家中長輩表其德,或是覺得同輩直呼姓名不夠恭敬才起的,高骨身為陣候義子,沒有表字。 二人作別后,蟬予又閑逛一番,想著回牌樓下瞧瞧,楊斐還真在那等他。 只是瞧著不慎優雅,他似乎腹痛,靠著牌樓蹲在地上,跟個粗使下人似的隨便。 “讓敷衍等到多事了,可是身上有不舒服?”蟬予迎上去,被楊斐一把抓住,還往他懷里塞了個什么。 “我拿到了!”楊斐興奮的雙眼放光,原來是那功德芳名錄,真被他拿到了!而且真如泥磚大! 楊斐衣服薄塞不進去,怕被人看著,又找不到蟬予,只能假裝不適將名錄抱在懷里蹲坐。 蟬予被他塞了個滿懷,本想推拒,可不想跟他大庭廣眾的撕扯引人注目,便急急塞進袖子里。二人賊頭賊腦的,相攜著出了法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