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合香
楊炎幼清在三位男子的簇擁下回到臥房,坐在床榻上,瓔娃端上洗腳盆給他泡腳。 “哎呀,公子腳底這泡好大??!一邊兩個呢,明兒個可千萬別跟楊三爺他們瞎逛了,他們一家人各個都跟無底洞似的,走的路多,吃的也奇多,園婆做飯都要累死了!聽說那馬都累的不吃草了?!?/br> “我也要累死了……活著真難……”楊炎幼清有氣無力。 瓔娃跪在地上給他洗腳,洗著洗著疑惑的抬起頭,怎么三個大男人戳在這里都瞧她? “這天也不早了,各位公子大師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不然明兒被楊三爺抓到陪著爬山可就慘了,”瓔娃也是見過世面的,并不羞怯,笑著勸他們。瓔娃跟著楊炎幼清時間最久,這幾人跟他的關系,瓔娃就是不了解詳情,也能略知一二,就是這蟬予不確定到底怎么回事。 龐平最要面子,看著不能獨處,便一語不發的扭頭走了。虛塵大師笑微微不走,四處看他的臥房,還把掛在墻上的明似月摘下來瞧,舞了兩下。 “最近用過?”虛塵大師一眼便看了出來。 “家里鬧了一次賊,正巧我那夜回來的晚,遇上了,”楊炎幼清腰酸背痛,指書案邊的憑幾;“拿過來?!?/br> 蟬予趕緊拎著它上了床榻,親自擺在楊炎幼清背后,身邊自己也跪坐下來,給他揉肩。 “我肩膀不疼!”楊炎幼清被他捏的起了雞皮疙瘩,那雙手又跟著下移,去捏他的后腰。 這是不想走了? 楊炎幼清沒再出言轟人,雖然走了個男子,可還有兩個,竟把屋里烘的有些熱了。 “大師都去哪云游了?怎么想起今日登府了?”楊炎幼清朗聲問。 “自然是想你想的緊了,”虛塵油嘴滑舌,將明似月掛回墻上。 “呸!我看你是外面游的沒錢了,才想起回寺里去!” “哈哈哈哈,是沒錢了,”虛塵大師也不惱,順著說;“愈是沒錢,愈是掛念你?!?/br> “臭禿驢!荷包鼓的時候怎么不記得我,拿我當什么?” “自是當那不要錢的……”虛塵大師笑笑,沒細說。 瓔娃聽著二人言語越發嗔怪,知道后面的話不是自己該聽的,便擦干凈腳,端著盆退出去了。 “不去睡?”虛塵看向不肯走的蟬予。 “義父腿疼!”蟬予義正言辭。 “嘖,我耳朵不聾??!”楊炎幼清捂著左耳;“怎的一叫父親就這么大聲???” 蟬予聽話噤聲,一雙手仍舊不離楊炎幼清的窄腰,心想也是奇了,看他舞劍時那樣虎虎生風,腰身卻只有一捻,想必一定是柔韌有力。 “真是有趣……”虛塵抱著胳膊看向蟬予,覺得這孩子雖是個劍眉星目的苗子,卻一副未長開的模樣,一十七歲像是一十四五,許是以前虧空的厲害,要再長個兩年才能有男人樣。 可他的臉孔卻是成人式的,眉宇間繚繞著一股陰郁氣,仿佛積攢了滿肚子的憋屈和主意,怕是個有心計還不言語的主兒。 楊炎幼清也是個不愛講心事的,但是嬉笑怒罵喜形于色,好讀懂,留這么個混不吝的東西在身邊…… “我今晚不走了,”虛塵坐到書案前,胡亂翻著面前的書卷;“本以為你這還如往常一般僻靜,誰知來了那么多口子人,一人堪比三人,鴨子似的嘎嘎叫,別處不行,就你這院里還清凈些?!?/br> “那是我三叔家……遠道而來,要等尹候過了壽辰才肯走,我這幾日……怕是都走殘了……”楊炎幼清向后靠,憑幾托著他的后腰,一個不甚寬厚的胸膛抵著后背。 蟬予修了一鼻子的蘇合香,燥熱隨著香味蔓延全身。 “你不是問我都去哪里了嗎,我去了很多地方,”虛塵道;“尹國我已游遍,然后一路往西,又去了郢國,程國,譚國……接著在譚國港口,坐船繞回陣國,從息州下了寧河,一路坐船回來的?!?/br> “喲,去了譚國怎的不繼續往西走?再往西那就是炎國了!”聽到自己家的諸侯國,楊炎幼清來了精神。 “也沒帶聘禮,怎的好意思去炎國,我就在外面轉了一圈兒回來了,”虛塵笑道。 “可有什么有趣的見聞?” “有見聞,但無趣,”虛塵一改剛才的輕薄樣子,神色略凝重;“近來西邊靠近霜勒的那幾國,越來越多人佩戴火羽墜飾,你可知那是什么?” “是什么?” 蟬予也身長耳朵聽。 “燃羽之神,你可曾聽過?” 蟬予和楊炎幼清一同搖頭。 “霜勒本地的邪神罷了,或許是從自由港和俘虜里傳播來的,凡是燃羽之神的信眾,皆佩戴銅質的火羽墜飾,樣子與一般羽毛相似,自稱罪徒,目前倒也沒看出異常,還算本分,可我這一路,在譚國程國所見不少,越往北越多,你們炎國恐怕已傳開了?!?/br> 這一席話說的楊炎幼清摸不到頭腦;“那他們可有廟宇供奉?” “還未見,倒見過幾個罪徒跪拜篝火,無非就是保佑收成?!?/br> “那便是了,無非是些鄉野小神,你這虛塵大師成日享用信徒供奉,居然害怕了?” 虛塵微微一笑;“幾年前我也去過譚國炎國,只見過零星人帶那火羽墜飾,時隔沒幾年,這燃羽之神的罪徒卻像野火一樣瘋長,許是我多心吧,總覺得……不甚妥當?!?/br> “這犀天子,好大喜功,苛捐雜稅連年升漲,最難過的便是那些非陳姓的諸侯國,士卿的日子也不好過了,自然就要有所寄托,”楊炎幼清道;“你們佛祖不渡人,總不能不讓外面的野神幫你們渡吧?!?/br> “最難過的……是百姓,”蟬予忍不住出聲,二人看向他。 “那些士卿大族,決不會從自己身上撥錢上貢,他們變著花樣克扣窮苦人,把人跟個物件一樣,一點點榨干里面的油……逼的人上山當賊寇……再討要軍餉去征討……左右錢兩都進他們口袋,要說難……他們可一點不難,沒人比百姓更難?!?/br> 此話一出,屋內寂靜,無人回應。 楊炎幼清思索著他的話,想他從困頓中涅盤,一時半刻忘不得自己的出身,會這樣說也是情理之中。 “小公子以前做什么的?聽你這口氣,可是做過山賊?”虛塵笑侃。 “做過,”蟬予承認。 “喲,”虛塵驚愕點頭,接著笑道;“怪不得看你意氣不甚舒展……禮貌粗疏,言語澀滯,難怪啊?!?/br> 蟬予聽出虛塵一直對自己的過往身世感興趣,但自己并不想與他說。 “他的身世說來話長,我那五哥哥不是個東西,拋下他們娘兒倆不管才如此,我早已給他請了先生上學,只是開蒙太晚,學起來反倒不如那些稚童快,讓大師見笑了,”楊炎幼清幫著打圓場,畢竟跟了自己姓。 “別捏了,你回去吧,”楊炎幼清催促蟬予。 蟬予不情不愿的下了床榻,膩膩歪歪走到門口回望,屋里那兩人一個地上一個床上,也在瞧他。 蟬予略略施禮,走了。 “這小子……可也奇了,你從哪尋來的?”虛塵大師看他走了,自覺坐到楊炎幼清床榻上。 楊炎幼清滾至床內,將蟬予的事全盤托出,連前幾日辦的收子宴也說了。 虛塵聽罷,若有所思;“他真是那庶長子?” “沒錯,有信物,年齡也對得上,那凌妙兒的事,匯錢的事,他也都知道,”楊炎幼清答。 虛塵褪去衣衫,赤身裸體與楊炎幼清躺在一處;“我云游四方,閱人無數,這孩子……給我感覺卻跟你描述不同?!?/br> “怎么,你說他是假的?”楊炎幼清直起上身。 “真不真,假不假已不重要,反正他現在真真切切的是你楊炎府上的小公子,依我看,他半真半假?!?/br> “大師可是窮瘋了?說話只記得說一半?”楊炎幼清踹了他一腳。 “的確是窮瘋了,不過這話也只能說一半,且不說他與公子鐸并無那么像,只是他這一身做派習氣,不像一個心心念念想進太子府的姐兒教育出的孩子?!?/br> 說完,可能是怕楊炎幼清生氣,虛塵加了句;“我身為出家人,卻偏愛打誑語,幼清知我本性,莫放心上,我瞧他倒也孝順,許是個好的,這樣糊涂著過未必是壞事?!?/br> “好你個死禿驢,來了嘴里就沒有一句人話,還糊涂著過!你就這樣看我?”楊炎幼清抬腳踢他,被虛塵笑著按住。 虛塵要去吻他,楊炎幼清笑著不肯,還做勢要逃,虛塵拽住他衣袖毫不客氣的撕扯,錦帛破裂的聲音竟比呻吟聲更旖旎。 楊炎幼清雖會劍術,卻在強壯虛塵面前處于下風,二人在床榻上打鬧滾作一團,不消片刻,嬉戲聲便小了,一種難以言喻,似泣似喜的喘息,隨著夜風飄出窗欞。 此時蟬予獨自站在園中,屏聲靜候,聽的里面在沒有對話,才悄然離去。 他摸著黑一路走回自己院里,心中一個又一個念頭蠢蠢欲動,一會兒厭惡那虛塵大師,一會兒哀嘆楊炎幼清,一會兒回憶那幾聲艷音,各個如春雨后的小筍,窸窸窣窣的在黑夜中快速生長。 躺回自己床榻上,蟬予用手捂住臉,深吸沾染上的蘇合香。那味道芬芳馥郁,沁人心脾,能一路探進人的夢里,勾去靈魂深處的溫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