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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你逃跑過一次?!?/br> 我坐在地上,面對著安迪,“你是不是也覺得厭倦了?像這樣被關在一個地方,每天都只能見到同樣的人,兩個綁架你的人?!?/br> 安迪局促地抓著自己的衣服,眼神飄忽不定。 “你為什么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問。 “……對不起,”安迪說,“被槍指著我就說不出話來。逃跑,呃……那種事不會再發生了,我發誓?!?/br> “不,”我說,把保險栓拉開,發出咔嗒一聲響,“這不是懲罰,安迪,你不如當作我和你玩個游戲。這把手槍有六個彈槽,但只有一顆子彈,只要我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死了,游戲就會結束,很簡單?!蔽艺f著,雙手毫無邏輯地跟著比劃,意外地感到很興奮,看著他那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好像我真能決定什么一樣。 我轉動轉輪,手指勾住扳機。安迪緊緊盯著我的動作,拼命地往后縮,似乎想要把自己蜷在角落里,他一會兒捂住頭一會兒又放下,嘴里發出微弱的哀求?!皠e這樣做,蘇伊,求求你……”他說,我沒等他說完就朝他開了一槍。 咔嗒,什么也沒有發生。 “啊,你很幸運?!蔽艺f。 他瞪著眼睛,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緊接著開始不顧一切地大聲咒罵我,直到我把槍口移到自己的太陽xue。一瞬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像一只盯著燈光的動物一樣,嘴型停留在一個想說“不”的位置。我扣下扳機。我也還活著。 所以我又一次把槍口朝向他。 這一次他大聲尖叫起來,緊緊閉上眼睛,胡亂做出所有無意義的自保的舉動。咔嗒。安迪隨著這一聲突然觸電般抽搐了一下,身下散發出一股尿味。隨后他羞恥得哭了起來,反復哀求、道歉,問我他是否做錯了什么;我不記得他說了什么,那時候我已經完全陷入一種冷漠的自我當中,對什么都不在乎了。 到了某一個瞬間,安迪似乎突然徹底崩潰了,不再防御、驚叫,而是不顧一切地沖上來要攻擊我。這好像還是我頭一次見到安迪露出這種怒火中燒的表情,我手臂上那個他留下的牙印還紅腫著,我毫不懷疑,只要有機會,他就會沖上來咬我。 我坐得遠了一點,讓繩子把他束縛在原地。 “你想喝杯咖啡嗎?”我問。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半晌,說:“想?!?/br> 我去煮了一壺咖啡,期間浴室里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心里惶惶不安,總覺得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安迪已經逃走了,于是忽然就拋下架在火上的咖啡壺,跑去看他,結果把咖啡完全煮壞了。水蒸得太干,變得好像意大利人的口味,兌上冷水后嘗起來變得更酸,泛著焦味,好像刷鍋水。 安迪幾乎已經對我的進進出出感到習慣了。最后一次推開門,我端著兩杯咖啡,把咖啡推過去,推到他跟前。他一時沒有喝,我只好反復向他說明我沒有下毒,不知為何那一刻我那么想得到他的信任,明明剛剛還試圖傷害他。 在浴室里喝咖啡真是夠奇怪的,尤其當安迪身上還彌漫著一股已經冷了的氨水的臭味。我有點反胃,把咖啡倒進馬桶里。 “你剛剛真嚇壞了?!蔽艺f。 他狐疑地看著我,緊接著好像又一次生氣起來:“你的意思是你在開玩笑嗎?” “不,我是在捉弄你,”我說,“沒有為什么,你會被怎樣對待,只取決于我的心情。像這樣的事情以后還會發生,盡管這樣,你還是想活著嗎?” 他聽得瞠目結舌,似乎不敢相信殘酷的真話會這樣赤裸地鋪開在他面前,一時間驚駭蓋過了所有別的情緒。我再一次舉槍指著安迪,他像羔羊一樣沉默地望著我,他的命變得和我手中槍的重量一樣輕。 幾輪之后,我們都不說話了,每次開槍之間的停頓也越來越長,仿佛都對死亡的遲到感到有些困惑。 西里安破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安迪的腳踝和水管拴在一起,臉上是一種木然的神游天外的表情。我們的咖啡就放在地上,槍在我的手里。注意到他的視線,我下意識把槍握得更緊。 “你瘋了!”西里安說。 “我瘋了嗎?”而此時,我調轉了槍口,只是這一次我張開嘴,把槍管塞進自己的嘴里。 西里安微微睜大了眼睛,當我的食指勾上扳機。 “不,不,別這樣,蘇伊,你不會想這么做的,”他說,語速前所未有地快,“你很有可能打爛自己的臉卻還活著,不是嗎,醫生?你知道有這種可能。你真的想要這種結果嗎?” 是的,他說的是真的。我猶豫了起來,同時他像靠近猛獸那樣試探著一步一步接近我。我緊緊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用一種近乎迷戀的神情,任由他握住我的手,先是把手心輕輕覆在我的手腕上,然后用手指圈住,握緊。他把槍緩緩從我嘴里弄了出來,隨后從我的臉前一寸一寸地移開,我的身后是鏡子,但我當時其實不知道,我只是但憑心意突然扣下了扳機,嘭!鏡子被打得四分五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我陷入了一瞬間的晃神,就在這一刻,西里安猛然撞上來,手槍從我手里脫手飛出去,在地上滑行了一段,直到撞上墻壁。 他把我按在地上,緊緊貼著我的胸膛里面心跳快得像蜂鳥。我的肋骨正隱隱作痛,又有點想笑,一笑就牽動著抽痛起來。 “哎,警官?!蔽艺f。 他大可以不必這樣的,槍里已經沒有子彈了,游戲結束了。然而西里安像是真的嚇壞了,他的反應前所未有地激烈,石像一般的漠然被擊碎了,斑駁的縫隙中露出屬于人類的柔軟而痛苦的內里?!皠e開這種玩笑,蘇伊,別把這種事情當作玩笑……”他哽咽地抓住我的手腕,要求我再也不要這樣做,而我看著他悲傷疲倦的灰色眼睛,湊上去吻了他一下。 西里安沒有拒絕,只是閉上眼睛,我看見他的耳尖紅了;畢竟我們的旁邊還坐著一個活人呢。安迪的視線毫不避諱地投來,而我挑釁地看著他,看著血色不斷從他臉上褪去,最終歸于一片癡呆的蒼白。 “我們出去談談好嗎,蘇伊?”西里安問,就好像在和一個小孩子說話那樣,把聲音放得很輕,一種比起商量更像哄勸的語氣。我發現如果你表現得很有侵略性、很不可控制的話,人們在你面前就突然變得易于溝通了。我和他一起走出浴室,走出客廳,到門外去。西里安看著我,一時沒有話說,這一刻的沉默靜謐而疲勞,把我又重新變得軟弱了。 “對不起,”我說,“所有的事都很抱歉?!?/br>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蘇伊。但是像這樣……我不想看到有一個人關在我的浴室里?!?/br> “我什么事情也做不好?!蔽艺f。 “別這樣說?!?/br> “我應該去死,”我說,“我沒法再看到生活繼續下去了?!?/br> 我覺得西里安沒有明白話題為什么會轉到這樣,我只是一直在說自己想說的。他的耳朵又紅了,我猜這一次是因為焦急和局促。我給他遞了一支煙,抽了半支煙后,他開始毫無頭緒地講起他mama的事情。西里安雙手抱臂,左肩倚靠著墻,傾斜地站著,他說話的時候總是避開視線,晚風把他的衣服鼓起來,好像吹過一座空城一樣。 他告訴我這周末他要去醫院,不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是照顧你mama嗎?我問。他點了點頭。我又問他醫院的名字,看得出來他不想說,但最后我還是知道了:那是一所遠郊的天主教公立醫院,治不了什么病,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母親的病要不沒什么大礙,要不就是嚴重得只能等死了,所以我沒有再追問下去。又是沉默。 過了一會兒我告訴他我要回家了,因為布徹爾還在等我。西里安松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對一個好朋友那樣。我想再吻他一次,他拒絕了,沒有告訴我為什么現在不行。 和他告別以后,我去而復返,從窗外看向屋子里,只能看到餐桌的一角,安迪換了一身衣服,背對著我坐在那里,面前是一盤再普通不過的面條,也許西里安對他說了什么,他用力點了點頭。他在吃。我一直這樣看著,直到他們推開椅子,站起來,徹底離開我的視線為止。我忽然變得那么孤獨,盡管我明白無論何時我都可以推門而入……只是那樣一來,氣氛就會瞬間凝固,在這扇門的背后沒有人真的歡迎我。如果我蠢得一點都感覺不到就好了。更糟糕的是,我答應西里安周末我還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