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明陪著一秋在醫院湊合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一秋就出院了。

    因為當天他和武建明都要做轉正演說，兩人從醫院出來后時間還早，決定先各回各家，收拾整齊后再去上班。

    武建明這家伙賊淡定，非但不緊張，還能鼓勵一秋。一秋知道，這家伙雖然平時看起來有點吊兒郎當的，但在重要場合面前，武建明非常沉穩，經常能妙語連珠，侃侃而談。不管是面對外籍同事，還是甲方客戶，他都能游刃有余地應付。

    所以小小的一個轉正演說應該難不倒他。一秋有時羨慕他的自信，站在臺上的時候好像自帶聚光燈。

    他從前也認識一個會發光的人。如果說武建明是自帶聚光燈，那個人就是天生的發光體。武建明是白熾燈的暖光，而那個人則是耀目的冷光。即使在角落里一言不發，他也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想到何弘奕，一秋在一家24小時自助藥房前停下，拐進去買了驗孕棒。幸好是一家無人的自助藥店，不然他可能沒有勇氣走進去。

    他本來想等Presentation結束之后再測，畢竟離上班時間不遠了，一秋心里有些忐忑——如果測出一個自己不想要的結果，豈不是平白添堵嗎？在那之前，他不想有額外的心理負擔。

    但一進家門，他就按捺不住了。也不知道一向沉穩的他那天為什么如此沉不住氣。似乎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推著他進了浴室，然后又鬼使神差地把驗孕棒掏了出來。這玩意兒他也不懂得怎么用，還是在說明書的指導下，一步一步地走到謎底揭曉的那一刻。

    他實在太緊張了，解褲鏈的手都是抖得跟帕金森似的。浸泡尿液的過程僅僅只需2分鐘，卻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一秋閉上眼睛，他本來想祈禱，但是當眼前一片黑暗時，何弘奕的臉再次在他腦海中浮現。他忽然間不知道自己要祈禱什么，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

    索性就又睜開眼睛，當他鼓足勇氣看清楚那刺目的兩條紅杠時，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大腦一片空白。

    渾身的血液好像停止流動，他的整個身子晃了晃，險些站不穩，索性就坐在了馬桶蓋上。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悲喜，喉嚨像被人扼住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

    時間好像也靜止了。

    他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坐在馬桶蓋上，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到褲兜里的手機鈴聲響起。

    電話一接起，就是武建明急得跳腳的聲音：“謝天謝地，你終于接電話了。一秋，你還好吧？我這都快把電話打爆了，你要再不接電話，我都想沖到你家去了?！?/br>
    武建明雖然語氣很沖，但關心之情溢于言表。一秋畢竟剛出院，武建明生怕他再出點兒什么事。

    “怎么了？這么急找我什么事兒？”一秋明顯還是處于狀況外。

    “還問什么事兒？這演講都已經開始了，你怎么還沒來呢！”武建明在電話那頭吼道。一秋平時上班從來不遲到的，今天這么重要的場合卻遲到了，他實在是想不通，還以為是他身體又出了狀況，不由擔憂道：“一秋，你不會又在家里暈倒了吧?！?/br>
    一秋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才發覺自己這呆發了多長時間?；蛟S是在一個重大的刺激過后，他的大腦還不能迅速運轉，所以他聽到武建明說演講開始了，居然也沒有表現出著急，只是非常平靜地“哦”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武建明對于他這樣的態度感到吃驚。大家都是新人，這次的演講有多么重要，兩人都再清楚不過。除了平時的直屬領導會參加，公司合伙人級別的大佬都會出席，這對新人來說是一次非常好的表現機會。雖然演講不會影響最終轉正的結果，但對長遠的升遷至關重要。演講會之后還有一個雞尾酒會，也是一個公司內外結交人脈，開展業務的好時機。

    武建明知道一秋為了這次的演講付出了多少心血去準備，昨天甚至加班加到暈倒在半路上。而現在一秋卻渾然不在意的樣子，武建明奇怪道：“一秋，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病傻了？昨兒個你還擔心今天不能按時出院呢……”

    一秋平靜地打斷了武建明，問道：“我的號過了吧？”

    演講順序是提前排好的，他記得自己排在前面的，這時候應該已經過了。

    “這個你不用擔心，開始前看你還沒來，我就請dy幫你換到最后一個了?！蔽浣靼参康?。dy是負責這次演講會組織工作的一個同事。

    “謝謝你，老武?；仡^請你吃飯?！币磺镅劭粲悬c濕潤，他是發自內心地感謝武建明，說起來他們也只是同事而已，但在無數個自己倍感無助的時刻，這人都慷慨地伸出援手。只是這回，他恐怕要辜負對方的好意了。

    這會兒，一秋已經從懷孕的巨大震驚中恢復清醒了，大腦也開始能夠消化那個令他無所適從的事實。一秋深吸一口氣，似乎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老武，我不太舒服。你幫我請個假吧，今天的演講會我就不參加了?！?/br>
    “誒？怎么回事兒？”武建明有一瞬間的驚訝，隨即還是更擔心一秋的身體狀況：“你怎么了？嚴不嚴重，需不需要送你去醫院？”

    “沒什么大事兒，就是頭有點暈。醫生不也說了，營養不良嘛，頭暈是正常的?！币磺锕首鬏p松地道。

    “行，那你好好休息?！蔽浣魃晕⒎帕它c心，“快到我了，我得去準備準備?！?/br>
    “加油，看好你?！币磺镏孕牡貫樗８?。

    “那是。瞧好吧您！”武建明十分臭屁地掛了電話。

    一秋一直保持著坐在馬桶蓋上的姿勢，盯著手機屏幕，直到屏幕熄滅。這次他沒有發呆太久，就做出一個平生最重要的決定。

    他起身，立于鏡前，盯著微微隆起的小腹，雙手放在小腹兩邊比劃著。經過最初的震驚、恐懼之后，他現在只剩下平靜，或許還有一絲他自己都尚未察覺的喜悅吧。

    他撩起白襯衣，摸上那一塊突起的肚皮，yingying的，偶爾似乎還會動一下。一秋眼神發亮，分明還是自己的皮膚，摸起來卻有一種別樣的新奇感。

    “按照時間推算，應該快有五個月了吧?！币磺锇底韵氲?。他不知道正常的五個月肚子是多大，就他此時而言，只是微微隆起，有點像輕微的啤酒肚。所以他此前一直以為是壓力肥，沒有放在心上。MKG的工作節奏非?？?，一秋每天疲于奔命地996，所以壓力肥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只是他這會兒才注意到自己全身上下的其他地方都消瘦下來，唯有肚子那一塊是隆起的。中度營養不良，并伴有低血糖癥狀。想到醫生昨天的診斷報告，一秋眉頭微微皺起。

    說來也是奇怪，縱然有恐懼、擔憂、害怕、無措……總總情緒，但一秋從未想過不要這個孩子。這個念頭一秒鐘都不曾出現過。所以他現在最擔心的反而是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忙碌的工作會影響胎兒發育。

    還有MKG高強度的工作節奏，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是否能勝任？即使可以，生產之后呢？在S市人生地不熟，寶寶由誰來照顧？即使這些都不是問題，單單是男人生子，就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丑聞，到時候自己會不會被當作怪物抓起來？但往后肚子會越來越大，自己又如何能瞞得??？

    后序的種種問題接踵而來，一秋當下就做了一個重大抉擇——辭職。

    一秋當然知道辭職對他意味著什么，他大學四年的努力，進MKG時的理想抱負，未來的似錦前程，都會隨之付諸東流。只是這些，和他肚子里那個東西比起來，好像又沒那么重要了。

    一秋用了十年寒窗苦讀從小縣城考到S市，而決定離開，只花了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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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準時到了公司。一到座位上，屁股還沒坐穩，就被直屬領導Adrian叫進了辦公室。

    這是一秋早就預料到的。昨天的演講會一秋沒有參加，Adrian恐怕很失望吧。Adrian不僅是他的上司，也是F大畢業的學長，所以對于校友的一秋也是格外器重。

    果然，Adrian先是客套地關心了他的身體狀況，隨即就對昨天的情況表示惋惜。此前Adrian一直很看好他，還說要給他引薦VP，讓他多刷刷臉。

    Adrian雖然惋惜，但也沒有過多地責備。直到一秋向他遞出辭呈，Adrian的臉才黑了下來。

    “一秋，你這是什么意思？”Adrian靠坐在老板椅上，挑了挑眉。

    “Adrian，這段時間十分感謝您的栽培，但是我因為個人原因，恐怕今后不能與您一起工作了?！币磺锂吂М吘吹卣f道。對于這位格外照顧他的學長，他始終是感激的。當初進MKG，也是他作為內推人，如今辭職，一秋感覺第一個對不起的人就是Adrian，是自己辜負了他的信任和栽培。

    當然，Adrian對一秋的培養并非毫無私心，主要還是因為一秋的工作表現出色，又聰明又好用。

    MKG雖然是一家M國公司，但內資公司該有的毛病一樣也不少，內部的派系斗爭也是很激烈的。一秋和武建明雖然工作時間不長，但對于勢單力薄的Adrian來說相當于左膀右臂?，F在一秋要走，他相當于失去一條手臂。他日這只手臂還有可能長在別人身上，成為他的威脅。

    Adrian瞇著眼睛試探道：“一秋，你要知道，現在這個節骨眼兒走了，非但沒有年終獎，從這出去，相當于重新開始。你在MKG這一年加班加點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很好奇是怎樣的機會，讓你愿意做出這樣的犧牲？”

    “Adrian，你誤會了。真的只是因為個人原因?！币磺锝忉尩?。

    “方便透露嗎？”Adrian明顯是不信的。

    “實在抱歉?！币磺锓旁谙ドw上的手指都絞到一起，手心微微冒汗。

    “這樣，你回去再考慮考慮?！盇drian揚了揚手上的信封，“這東西先放我這里?！?/br>
    “可是我……”一秋抬起頭來，直視Adrian。

    他還想再爭取一下，Adrian的臉突然冷下來，打斷他：“行了，你先出去吧。我這忙著呢?！?/br>
    一秋只得訕訕地離開他的辦公室。

    沒成想武建明早就貓在辦公室門口等他了。一秋一出來，就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問道：“怎么樣，沒為難你吧？”

    一秋看著武建明擠眉弄眼的表情，張了張嘴，還是沒好意思說出自己要走的事兒。對方一時半會兒估計接受不了。

    或許是出于愧疚，一秋沒有如往常似的揮開武建明的手臂，反而自己也主動搭上對方的肩膀，哥倆好地說道：“昨天的事兒謝謝你了啊。今晚有空嗎？請你吃飯吧?！?/br>
    就當是散伙飯了。一秋在心里補充道。

    武建明一聽一秋要請客，笑得見牙不見眼：“有空，大大的有?！?/br>
    他磨拳擦掌，念叨著要狠狠地宰一秋一頓。一秋看他開心，更不好意思再告訴他辭職的事兒掃他的興了。

    如此一拖再拖，一個月后，武建明也和其他同事一樣，在驚訝中得知了一秋要走的消失。

    后來，一秋在武建明埋怨和不舍的目光中，走出了MKG的辦公樓，離開了那個他曾為之奮斗的地方。

    那時，一秋的肚子已經將近六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