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看見

    無所謂哪位大羅神仙的來電讓林子誠分神出了車禍，沈思是打定主意要去現場笑對方的。

    和老夏悄聲細語地過完一遭林大少爺紛亂的清晨，待人走后，他轉過頭就說：“少少，換條漂亮裙子，等會去醫院看個殘——病人?！?/br>
    尹少艾可以肯定那個“殘”后面本該接著“廢”。

    他坐在沙發邊上，手里還捏著失而復得的衣物，清早才被沈思從頭到尾從里到外玩了個遍，更進一步領教了這人床上的惡劣程度，這會腿其實還有些軟，就又看到沈思床下這一面，也就忘記管自己是否羞于在人前穿裙子，著著急急地回：“哪有探病穿得漂漂亮亮的，生病的難道還是你的仇人？”

    沈思沒有即刻回答。

    沙發上都是尹少艾一時半會中從衣柜里拿出來疊好的裙子方塊，此刻手上也有那么一塊疊得方正的裙面。周遭盡是規整的死物，尹少艾卻憑借那一個問句、那一副神情跳脫出來，顯得格外生動而朝氣。

    不同于重逢時灰頭土臉難掩的憔悴，有別于晨起時的全身心依賴，更與坐到他臉上時的羞怯大相徑庭。

    沈思幾乎能看到落在尹少艾眼里明明滅滅的光，有一會后他察覺到嘴邊掛起的笑，于是任由自己樂不可支下去。

    尹少艾便看到沈思就著笑意點點頭說：“啊，對，是從小認識的一個朋友?！?/br>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世仇呢！

    沈思也不點名要探望的人的身份，尹少艾挑挑揀揀地拖延著時間，最終被一句連哄帶騙的“要不我幫你穿”給嚇回了臥室——指不定沈思就會趁機做點什么。

    骨科病房90X新躺進來一個少爺，繃帶纏的是腿，傷的卻好像是全身，只剩下一張嘴活絡——還是在女友過來送飯時活絡，其他時候一概超凡脫俗得像個死人，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

    這少爺正是林子誠。

    他大清早出的車禍，事發當時，朝思暮念的女聲在他耳機里一改往日的冷淡自持，甚至帶著些期盼：“林子誠，這周院里輪到我休假，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去李鄉玩嘛……”

    確實是想同她去玩的。但認識以來，陳依依忙著考研、實習，他本人忙起來更像個陀螺，閑暇時間根本湊不到一塊，說是看上人家要追，根本就與網友的關系差不離，節假日接人出來吃吃飯已經是最大限度能做到的事。

    她卻說，肯和他出門玩。

    林子誠還來不及高興，就聽到耳邊“砰”一聲巨響，緊接著，兩眼一抹黑。

    等再有意識，先聞見一鼻子消毒水的味道，然后才感覺到左手被一只溫暖柔軟的手握著。他緩緩撇過頭看去，是陳依依坐在床邊。

    他想對她笑笑，陳依依卻緊緊抓著他的手，紅了眼眶。

    連甜點加午飯，林子誠算蹭了“準女朋友”一頓半的飯。這么點時間足以讓林大少爺絲滑地切入飯來張口的殘廢模式。此刻他半身不遂地躺著閉目養神，只等著陳依依洗蘋果回來。

    她到底是個醫生，擔憂之外條理清晰地重構了一遍主刀大夫的話，大意是沒有生命危險，但傷筋動骨需要好生養著；處理車禍后事務的，其中包括安頓林子誠，也非陳依依這個連駕駛證還沒考出來的社會小白，而是自稱“老夏”的清瘦中年人。

    思緒七拐八彎，緊接著嘴邊一涼，然后他聞到了一陣蘋果香氣。林子誠眼睛也不睜，張嘴就咬了上去——卻咬了個空。

    他疑惑地叫著“依依”睜開眼，卻和一個“女孩子”對視上了。

    實在是好看的一個人物，長發過腰，唇紅膚白，光是拿一個蘋果都可以入畫。

    “小美——”不必做他想，眼前根本就是那條金子做的小美人魚，心念電轉間林子誠又硬生生扭轉回來，“蕭眉阿姨最近還好吧，老板？”說著，他的目光和床邊拿蘋果的人都游到了不遠處站著的兩個人身邊。

    陳依依給尹少艾另換了一個蘋果才走過來，而沈思拿過尹少艾手里的蘋果邊削邊說：“還行，墳頭草又高了一米?！?/br>
    蕭眉是沈思亡母的姓名，林子誠也算個“憐香惜玉”的，不愿無端打趣以致冒犯年紀小他們好幾歲的尹少艾，干脆改換冒犯香消玉殞的。

    兩邊都有人在削皮，一時間病房里只有簌簌的聲響，沈思刀功更好一些，長長的一條蘋果皮已經被尹少艾牽起來玩。

    林子誠扭轉話題時就知道自己生拉硬扯得實在離譜，這會尷尬得想原地跑路，隨后聽見旁邊人笑了出來。

    陳依依把蘋果塞進林子誠嘴里，眼角眉梢都是打趣的笑意：“吃你的，我帶少少出去玩了?！?/br>
    尹少艾應聲而動，離開前讓沈思吃一口蘋果，又和沈思貼了貼臉才跟著陳依依離開。

    林子誠明明叼著水果，卻生生吃了一波“狗糧”，等病房里只剩他們二人，也不裝四體不勤了，坐起來拿下嘴里的蘋果：“我天爺誒，沈老板，沈六少爺！人家才上幾年級啊，你也下得了嘴？我報警，你還不分分鐘鐵窗淚？”

    “去報好了，”沈思氣定神閑地坐到另一張床邊，“倒是你那車禍，老夏帶人沒看出什么端倪來，所以，您老真是接了個電話就躺這兒來了？”

    陳依依在洗蘋果時撞見了尹少艾與沈思。

    過去不算浪漫的幾次約會前，她和林子誠的朋友們有過簡短的碰面。如今也不是蒙昧的舊社會，一見鐘情完全可以寫作見色起意，但這么幾年下來，林子誠帶她在正式場合里見過各類朋友，也莊重地表達過愛意，種種行為，沒有絲毫逾矩。

    那些朋友中當然也有沈思——令林子誠馬首是瞻的大老板，圈子的中心人物。

    她隱約能感知到他們都身處在與她截然不同的圈子，但并不打算過問，哪怕今后她可能也會因為林子誠而踏進去……然后她看到了那個“女孩子”的眼睛。

    笑起來彎彎的，明亮，也漂亮。

    有一瞬間像極了小鹿，純粹而干凈，帶著似曾相識的意味。

    而這雙眼睛的主人站在那個圈子中心人物的身邊。

    等看到尹少艾和沈思行過“貼面禮”，陳依依才想起來那股干凈的勁兒在林子誠眼里瞧見過。

    那還是他對她告白的時候。沒有驚天動地的示愛，沒有情深意切的誓言，只簡簡單單地問一句“要不要和我試試看呢”。分明很讓她心動，然而她沒敢答應。

    這個比她小那么多的孩子，都要比她勇敢。

    陳依依牽著尹少艾的手向住院部的花園走，心里比劃著方才沈思給他們互作介紹，說到她是醫生時，這少年人剎那間更亮了幾分的眼神。她指著醫院另一幢建筑：“其實如果換個時間來我還能帶你去看看那邊的機器呢，最新批下來的哦?！?/br>
    尹少艾長長地“哇”了一聲。

    他囫圇地咬完蘋果，最后一口未及下肚，正要和身邊這個姓陳的大jiejie開口，眼角余光看見了幾張眼熟的面孔。

    他根本是如往日一般下意識地就鉆到了身邊人的背后，又反應過來這種行為根本做不了多少遮擋，就拉著陳依依往回走。

    陳依依不笨，往后極快地瞄過一眼也就收起了探究欲，手搭在尹少艾肩上，悄悄地：“怎么啦，是碰見班主任還是教導主任了？”

    后面一部vip電梯里最打眼的是一家三口和輪椅上的老太太，通身的富貴樣態，根本不可能是她嘴里的人民教師之流。

    尹少艾被她逗笑，走路動作都慢了幾步，傻樂了半天。

    “慕然，怎么還不出來？”

    電梯已停，孫碧薇的聲音從身后傳到耳畔。

    尹慕然看著那個長裙翩然的身影完全沒入大樓底層，說著“就來”，轉身出了電梯。

    尹家規矩不多，尹懷瑜為尹少艾改出一條午、晚餐全員到齊，卻沒知會這個便宜兒子帶老太太來醫院也需要全員出場。也是尹少艾回來得巧，初回尹家發燒的那三天正好碰上老太太來醫院的日子。

    幾天不見，見到自家人，尹少艾卻如見蛇蝎、避之不及。

    尹慕然綴在家人和醫生的后頭，看過孫碧薇，視線又落在尹懷瑜背影上，最終輕蔑地笑了出來。

    “所以，”沈思用刀戳著蘋果，“眼看著你女朋友就要答應你，你爸下了最后通牒——讓你娶尹家小姐？”

    過了一遍手上幾個方案，話題又拐回個人問題上。

    林子誠的目光幾乎能透出幽怨：“現在還不是我女朋友呢。而且我看你其實已經忘了，那尹家小姐和你有過娃娃親吧？”

    沈思不但記得這門陳年舊親，還知道那尹家小姐眼高于頂，偏偏把他放在了眼里。從前在各種大小宴會有過的幾次碰面，尹慕然上一秒不知道和誰置過氣，總擺著一張臭臉，下一秒見了他，就能收斂起所有的傲慢，掛起一個角度絕佳的笑容走過來打招呼。

    他無所謂地笑笑：“尹家又不是只有一個小姐?！?/br>
    林子誠眼里的幽怨慢慢變作了瞠目結舌大驚失色震撼寰宇等一系列情緒。

    無巧不成書，這邊他倆串完近日事宜，沈思拎著塑料袋子下電梯時就碰上了話題里的尹家小姐，正宗的那位。

    尹慕然大概也沒想過會在私下見到沈思，驚訝了好一會，慢慢回過神：“沈哥哥？”

    沈思按了層數1，慢悠悠地回了一句：“慕然啊，好久沒見，最近忙嗎？”

    “不忙的，”尹慕然找出個笑容，“沈哥哥呢？”

    話音和電梯開門的聲音一同落下，沈思回了一個淺淡的笑：“我挺忙的。再見?！闭f完拎著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尹慕然的笑僵在嘴角。

    她本不是要來1層，這會要上去的人涌進來，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放棄了跟出去的念頭。

    尹少艾有陳依依陪著在天井等沈思。兩棟住院部之間是小花園，和沈、尹兩家之間任何一座比起來都簡樸得多，但不知何故，他待在這里卻要安心得多。

    身邊姓陳的jiejie悄聲說著“他來了”，附帶一句下次見，和尹少艾告了別。

    沈思步步走近，尹少艾的目光也隨之抬高。

    “‘啊——’”

    尹少艾順從地張開嘴。

    沈思用竹簽子挑著什么送進了他嘴里，拎高拿在手里的那袋東西。

    尹少艾歪頭看去，保鮮袋里是被切成形似兔子的蘋果塊，他接過袋子：“兔子好可愛?！?/br>
    “對了，”沈思忽然出聲，他站得高，低下來的目光卻很近，很久以后尹少艾才發覺是這人湊到了自己耳邊問話。

    聲音近在耳畔，懶洋洋的，帶著夏末秋初的燥，挾著暖熱的人體溫度，卻幾乎鍍上一層氣勢洶洶的來意，將尹少艾逼至墻邊。他本來背著手站，此時雙手貼在了墻上，退無可退。沈思貪寸進尺，吻似的問：“你是我的小女朋友——還是小老婆??？”

    角落僻靜，然而仍然能瞧見人影。沈思眼神篤定，尹少艾偷著瞧慌著看，被逮個正著，知道這男人要到一個說法之前不會放過自己。

    他別過臉，聲如蚊蚋：“你是我男朋友，這還不行嗎？”

    耳邊先響過男人的一聲笑，仿佛在嘲他回答得小聲，沒有誠意。

    “不叫老公，叫聲哥哥總可以吧？”

    尹少艾踮腳，雙手抄過這男人的腋下，從對方的后背回抱住肩膀。過程中沈思伸手攬住尹少艾的腰，他聽見懷里人嘟囔著“真麻煩”，然后才吐過話的兩張軟軟的唇瓣就貼上自己的耳邊，蘋果香氣一直蔓到鼻下。

    他一手抱著尹少艾，另一只手穿過對方的長發，直到扣住尹少艾的腦袋。

    最終也沒如愿以償地聽到一聲想要的稱呼，只不過得了一個正大光明的吻。

    沒那么光明的角落里，推著老太太出來的尹慕然幾乎抓裂手中的輪椅架。

    她看到了什么？

    她那個學女人穿裙子留長發的便宜哥哥腆著臉去親一個成年男人？

    那男人還是她的婚約對象。

    尹少艾是在報復她，還是……

    她根本找不出第二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