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晴后

    得到尹少艾的點頭回應后，話題很快從“沈思”掠到了“怎么看九月份的蘋果槍擊大賽”，沈君懷有些苦惱：“我倒是也很想帶你去，不過尹叔叔向來不喜歡這些，甚至也沒讓慕然瞧過幾次熱鬧。如果是下個月專門來你家帶你出去一趟，時間點太過碰巧，反而有點難辦啊?！?/br>
    尹少艾自然不是真的想看什么槍擊現場。他驟然被那個久未謀面的人的名字勾起興趣，片刻后又明白過來，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多得去了，千百個人里不見得有他所思所念的那個。他大半個身子藏在被窩里，雙手緊了緊。

    “那……”

    “那要不要——”

    倆人一疊聲，對比之下，尹少艾聲兒小得像在做退讓，沈君懷笑了笑，繼續說道：“要不要來我家住幾天？九月初是我家老爺子大壽，少不了辦一場宴會，尹叔叔肯定會來參加的。到時候吃完蛋糕，再讓尹叔叔順道帶你回家?！?/br>
    他說著說著就壓低了聲音，又向前傾了一些，更接近密謀了：“我不問，你也不用對我說，但我能感覺到，你和慕然其實不太合得來，對嗎？來我家住幾天吧。生日宴之前，帶你去看我叔叔打槍散散心，好嗎？”

    尹少艾定定地看他幾秒：“嗯……那我、那我準備一下衣服?！?/br>
    他推開被子，提著身上的裙子向床另一側膝行。

    沈君懷才知道，原來眼前人吃飯時，露出來的雪白皮膚不是自己產生的錯覺，尹少艾確實是——至少是光裸著半個身子的。

    那條帶點黑色刺繡的白裙子卡在他的腰間，裙身流瀉而下，粘連了一些發絲，隱約地勾勒出他身軀柔軟的弧度。白色的裙面由床流淌至看不見的地面時，動靜之間甚至能映出最里層那塊小布料的形狀。

    ……幾乎像夢里的場景。

    如果不是才和尹少艾說過話，知道那張臉上的單純并非作偽，沈君懷都要覺得這人是在勾引自己。

    尹少艾走到衣柜前，仍然用一只手拎著裙子，艱難地用另一只手打開了衣柜，在其中抽出一個小小的手提箱。他沒剝掛在衣架上的裙子，轉而拿起了下方疊得整齊的衣服塊。

    尹懷瑜拿到他的尺寸后，在外買回來送給他的就是這些衣服與褲子。雖然他的便宜爸爸表面上不說，但尹少艾看得出來，尹懷瑜還是很想看自己換掉裙子穿上褲裝的。

    搪塞完手提箱后，他坐到床側，彎下腰脫了裙子，利索地穿上了隨手拿來的t恤與背帶褲。

    等套好鞋子，他轉過頭，卻看見提議要帶他走的沈家少爺坐在原位上沒什么反應。

    這回換尹少艾在人面前揮揮手：“對不起，是不是我動作太慢啦？”

    沈君懷小聲地倒吸一口氣，動作竟是從緊繃中慢慢放松下來。他從椅子上起了身，腦中還殘存著方才近乎曼麗香艷的場景，眼前的尹少艾卻已然因為身上的著裝有了另一種青春氣。沈君懷又是滯澀，表面上八風不動：“沒有的事，是我不好，有些走神了?！?/br>
    在沈君懷先斬后奏帶尹少艾出尹家時，尹家家主身在一間私人飯館的包廂中，耐心即將告罄。

    早上孫碧薇又因為管教無方的尹慕然發了脾氣，他哄了近一個上午才把妻子哄睡，午飯都沒吃就匆匆地趕赴約定的地點。誰能想到，這邊他惜時如金，好險沒遲到，對方卻足足比約定的時間遲了三個鐘頭才現身。

    最可氣的，是對方第一句話里直指尹少艾的那股成竹在胸的氣勢：“尹叔，開門見山吧——我今天是為了少艾，才約見您的?！?/br>
    來人正是沈思。

    尹家曾有沒落之時，近幾十年才和沈家重新有了往來。尹懷瑜也算看著沈家幾個年歲小的同輩或晚輩長大的。沈思語上對他稱呼客氣，不過是隨著其余小輩放低了一些身份，對他叫一聲“叔”。話語里的態度可完全沒有尊敬。

    尹懷瑜哼笑一下，本來還念著情分和沈思面上帶的一點倦意，既往不咎對方遲到的事：“不知道是哪個大忙人抽出寶貴時間來與我見面，開口也不彎彎繞繞，也不見外，竟然和我講起家里人來了?！痹捦峦炅?，他才覺得自己這一番陰陽怪氣頗有點孫碧薇的風范。

    沈思不卑不亢地回敬道：“您居然不好奇我與少艾的關系？看來是不感興趣。那我就和您講講，我今天是怎么當了這個大忙人的?！?/br>
    他一身裁剪得當的黑西裝，胸前挑出一朵提花，正式簡約不失亮色，從著裝上來看顯然對這次赴會抱有很大的誠意，這也是尹懷瑜一開始沒發作的原因。

    雁城今日晴朗，體貼的侍應生進來倒茶添水時也沒說外面臨時下起過什么雨，可沈思進包間時提著一把滴水的黑傘，眼里還有著難掩的倦色。尹懷瑜當時甚至已經要擺出笑臉來問候這后生是被什么耽擱路程了。

    這樣私密的飯館向來面面俱到，堂前的雨傘架沒留住客人的傘，包間內也有專門擱置的地方，那把傘現如今就掛在那里淌著水珠，滴滴答答，幾乎彌漫出一陣潮氣。

    尹懷瑜沒來由地覺到一股“山雨欲來”之勢，他正色抬眼去瞧沈思，猛然發現眼前人左臂戴著一道黑色袖章——沈家近日有誰離世？他怎么會沒接到消息？

    “您注意到了？”沈思拿出一個笑容，語氣中殊無笑意，“確實是要從它講起?！?/br>
    這天夜半忽然下起雨，細細密密，驚動了枝頭鳥雀。尹少艾從睡眠中轉醒，發現半開式的客房門口有個人影。

    沈君懷小聲打完電話，轉過頭發現尹少艾一雙眼睛已清明地望向自己，他隨即笑起來：“本來沒想吵醒你的?！?/br>
    “不是您，”尹少艾窩在一片安靜的暖黃色燈影中，“是雨聲?！?/br>
    沈君懷收了手機：“還是要說一聲不好意思，這幾天我會很忙。我叔叔雖然還沒回來，但已經布置了一堆企劃給我做。要不，我找人開車帶你四處逛逛？”

    尹少艾搖搖頭：“您家里很大，夠我四處玩得?！?/br>
    沈君懷心道一句“真乖”，嘴上卻是：“那也好。對了，我家老爺子最近在……靜心養氣，就是隔壁那棟房。你要是想澆澆花爬爬樹，可以去那邊的花園看看，就是經過廳堂時要小聲些，你來沈家的事，我已經和老爺子、還有尹叔叔報備過了，你放心?！?/br>
    雁城秋后一場雨本就難得，更稀奇的是這雨一連下了幾天。不是時刻不停的下法，倒像仙女們在天上撒著水玩，時不時就向人間澆下來一捧。

    午時終于晴朗，向陽花木更顯生機，風拂過時，搖落陣陣未消的雨露，又是一番景象。

    相比起依山而建的尹宅，沈宅一馬平川，占地多，園林更是奇巧，雖然做了視覺上的步移景異，構建的十里曲折連廊卻是前者無論如何也抵不上的造景。

    尹少艾來時就對那長廊頗有興致，等雨停了，連跑帶跳地去到掛著垂蔓懸藤的廊下來回穿梭，看得對他頗有好感的沈家老管家都忍不住遠遠提醒：“您小心些呀，可別摔倒了——”

    不過十幾分鐘，尹少艾喘著大氣回來主宅，對原地沒走動過的老管家撒嬌：“我們還是去看花吧……”他上氣不接下氣，喘息都像嗚嗚，看得管家大笑不止。

    下午依舊晴好。

    藤蔓披拂滴翠，廊下水漬漸漸消去，園中的紅木香與金絲雀等一些花目在雨后更顯艷麗。沈思一路走來，只見到一串比自己尺碼小幾圈的鞋印。它們來回只一趟，在主宅前不見了影蹤。

    沈思邁過石階，幾步路后已踏上家里的紅木階梯。

    這時候側門傳來了幾聲笑鬧，意外的是家里幫傭之外，還有道分外耳熟的聲音。

    他偏頭看過去，視線里除了打小就認識的那些人，只剩下個形似“小花匠”的少年人。

    臉上有些泥巴，頭發全束成一捆，穿背帶褲，抱著一盆將死的海棠，轉頭瞧見他，停了嘴上嘰里咕嚕的念叨，抱著花走近，將手中握著的一個小小的金色的花苞給了他。

    與之同時，管家帶領身后幾個傭人向沈思一彎身：“少爺?！?/br>
    沈思回了一個“嗯”，打量著小花匠的褲裝打扮，接過那朵金絲雀，聽到眼前人好奇地問：“您就是沈思沈先生嗎？”

    沈思憋著笑，又“嗯”了一聲，

    小花匠無畏于他的氣場與目光，聲音同方才沒什么兩樣：“我叫尹少艾，是前幾天來到這兒的?！?/br>
    “哦，城南尹家。原來你是少少?！彼麖澫乱稽c身，能聞到尹少艾身上沾染的雨后泥土氣味，他附耳道，“那你可不可以，去我房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