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秋意
第二十七章 秋意 仍然是早晨近六點的光景,女傭悄聲進入房間,迎來的卻并非往日里的一室昏暗或僅一盞床頭小燈的亮堂。窗子已是半開,她的小主人站在床側的花窗邊,雙手不太熟練地拿著卷到一半的絲絨簾子,見她來了,本想招招手示意她過來,才放手簾子就掉了滿身,成了他的第二條裙子,于是他又手忙腳亂地重新抱住它們。女傭快步走近,接過那些不聽話的簾布,聽到身側的小主人說:“jiejie你看,結霜了?!?/br> 女傭跟著尹少艾抬起的手瞧過去,見園中姹紫嫣紅的花枝草葉都覆著薄薄的一層白霜。她并不意外,傭人們起得向來早,她上樓前已經先這個家的大多數人一步瞧見了早霜。 園子里的喬木葉片未見轉黃落地,大片薔薇也仍在花期,但降臨在這個清晨的早霜分明在說—— “秋天來了,小少爺?!迸畟蛳铝私Y論。 雁城的秋天一貫來得早。早餐桌上只有永遠晚到的尹慕然穿著背心短褲入了桌,還沒咽下剛送到嘴里的包子,就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孫碧薇也不讓傭人跑腿,只叫尹慕然自行去臥室里換掉沒多少布料的著裝。 尹慕然翻了個母親看不見的白眼才離桌,搭著扶手踩上樓梯后又轉頭看向尹少艾。她的“哥哥”正在喝小瓷碗里的豆漿。他今天穿了刺繡紋樣的白裙子,深色繡樣在翻領、袖口、胸前,動作間深淺交織,斑駁絢爛。她也不出聲,只是看著,好像也不在意自己會看多久。沒幾秒,尹少艾已拿開裝豆漿的小碗,撈起包子吃的時候,注意到了meimei的注視。 那雙引得沈君懷愣怔的眼睛此刻沒什么疑惑的情緒,彎了一彎,是眼睛主人對她笑了笑,隨即低下視線繼續吃早點了。 恐怕前幾日,沈君懷自己都沒對和尹少艾對望的那片刻讀過秒。她在雕花屏風后卻瞧得一清二楚,即便中間有著隔斷,即便他懷中的尹少艾背身對著她……那在微雨暗沉天色里睜開的一雙明明如月[1]的眼,讓走慣風月場所的沈家少爺都定在了當場。 他直到人離開懷里才能戴上一個完整的笑容,幾句話后尹少艾回去了房里,沈君懷留不住人,起身離開時還帶走了園子里一朵白色重瓣薔薇。 她清楚地看見他捏住薔薇的花莖,輕聞細嗅花朵,又攏手包住了整朵花,簡直……像條得了珍寶的狗。 尹懷瑜作為一個好父親,向來周全,見尹少艾望著樓梯方向笑,隔了一時半會順勢看過來:“慕然,還不去換衣服,凍著怎么辦?” 尹慕然這才慢悠悠地上了樓,卻沒再下來。女兒不守規矩,發作的是母親,但桌上人,一個她的丈夫,一個她的“孩子”,誰都沒做錯什么,于是火氣對準再無辜不過的早飯:“今天誰做的早點,下次再這么油膩直接……” “是張嬸。你不是一向喜歡她的手藝嗎,今天是不是不舒服?”尹懷瑜好聲好氣地勸她,使眼色給傭人去安慰已經要從廚房出來的張嬸子。 孫碧薇從來招架不住尹懷瑜的溫柔,她丈夫只要有一點愛她的跡象,她甘愿作繭自縛。這下自知失態,說也不是吃也不是,竟然是要哭了,緊接著匆匆地離開了飯桌。 尹懷瑜又吃過一點東西后才跟著離了桌,不忘交代說:“少艾繼續吃啊,爸爸去勸勸你孫阿姨?!?/br> 這樣的戲碼在新家里三番五次地上演,尹少艾第一回見的時候就沒什么觀后感,此時也只是向尹懷瑜點點頭,繼續和小湯包們作對。 他爹抬起腳上樓梯前還有心思在尹少艾這邊,又道:“對了,下午鋼琴老師會來,主要是教你的,慕然那時候要是醒了,你叫她一起去吧,她愛去不去,你不用浪費口舌?!?/br> 鋼琴本是尹慕然正在學的,但這么多年了,家里人誰也沒見她認真按過琴鍵,尹懷瑜在外忙,常常忘了要查看這個乖張的女兒的學習進度,只在宣布認領尹少艾的前一夜心血來潮,從生意里抽出身,臨時回到家,先行去了琴房,卻只看見鋼琴老師獨自彈琴的蕭索背影,親女兒早已不知所蹤。 也是在那一夜,他等到萬籟俱寂,才等回晚歸的尹慕然。那個孫碧薇口中經常留宿輔導班,愛學習很上進的好女兒,醉醺醺地躺在地板上,好像一團有意識的爛泥,蠕動著,顫抖著,張開了嘴,口齒不清地吐著酒后亂語。 孫碧薇本已經被他騙著睡了下去,那時她仿佛心有所感,醒了過來,樓上飄出她喚他的聲音,再一會,就是她驚惶下樓的響動,她呵斥在廳堂里沒有作為的傭人們:“小姐在地上難受,你們就干看著?” 他們當然一動不動,因為正是尹懷瑜下的不讓他們料理尹慕然的命令。 “碧薇,”尹懷瑜看向她,背景音依然是尹慕然的胡言,亂紛紛的,他好一會才繼續,“我要認回當年的那個孩子了?!?/br> 尹少艾一無所知,傭人們卻清清楚楚,家里古怪的氣氛早在他到來的前一個晚上就開始了,還多了一條吃飯必須全員到齊的規矩,倘若誰不在家,那剩下幾個也必須湊齊了,飯菜才能上桌。 已經撕破了最后的面具,尹慕然依舊胡天胡地,倒也知道夜深該回家了,她做多了夜貓子,白天在房間里一睡不醒,吃飯都是被人送上桌的。 一頓早飯吃著吃著,只剩了尹少艾一個人。待他放下筷子,女傭上前來收拾,和他耳語道:“您愿意去叫小姐吃點東西嗎?她昨天睡得早,現在應該是賭氣不下樓呢?!?/br> 尹少艾卻說:“那我直接送上去好啦?!?/br> 他跟著這jiejie去到了廚房,挑了個帶把手和蓋子的碗,盛了粥帶到了尹慕然房間外。他敲敲門,還是不習慣和這meimei太過親昵,叫的是她的全名:“尹慕然……粥我給你放到門外面,你要是餓了……” 他還沒說完,就看見眼前的門開了,房間里伸出一只女孩子的手,把他捉了進去。 尹少艾根本沒防備,踩著的看到的都是堆積得凌亂的衣裙和褲子,眼見著碗就要脫手,身后的尹慕然穩穩當當地握住了他的腕子,帶著他將碗擱在了門邊的置物臺上。 “我在一個開年雜志的內頁上見過這裙子——”她的語氣真如女傭所說沒有一絲熬了夜的倦怠,她的手指穿過他的發絲,停在他的背上,“很容易就能脫下來?!?/br> 活結挑開,她又抬起手一掃兩肩,尹少艾的裙子如她所說的,輕飄飄落到了地上,像一陣風嗚咽滾落。尹少艾慌忙地蹲下來,找著裙子的領子部分,想將它們提回身上。 四散的長發才覆上他的背,又隨他的動作而垂落至腳邊。 他蹲下身快,卻不及人的眼神迅速。尹慕然已將該看的都看了個干凈,慢悠悠地踱步到尹少艾身前,居高臨下地笑著:“這裙子我也有一條?!?/br> 尹少艾抓著裙子,不解地看向她,才發現這meimei只穿了內褲和文胸,又慌慌忙忙地低下了頭去,根本不知道將視線放在哪里才好。不料尹慕然也跟著蹲了下來,她依然笑著,二人之間沒有因為距離的拉近而有什么親密感,只有話題涉及得深:“我到底該叫你好jiejie還是好meimei呢?你連內褲都是蕾絲的,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覺得自己是女的? 她本想這么問的。但稍微移下一點視線,就能看到地上雪白的裙面多出了深一些的、不規則的顏色。 是一顆顆淚珠砸到了上面。 沈家縱有通天之能,也只能通雁城的天。 沈思在外也不愛擺出家里的身份,他一連在安定城西的療養院等了三日,都沒等到院長對他的拜訪函有什么回應。 安定城西已是近郊,成片綠植漫山遍野,不太有四季交替的分明感。 第四天早上,他繞著森林晨跑一圈回到賓館做了沖淋洗漱,在為下午準備的西服和洗凈曬干的休閑裝中選了后者,才穿完就聽到了敲門聲,一個女人在門外問道:“是沈先生嗎,院長托我來回復您?!?/br> 他們選在樓下的咖啡館談話。 沈思難得覺得幾日里云集在心頭的陰霾散去。他才淋浴完,應了女人的話后,頭發只是擦拭到不再滴水就出了門;沒吃早飯,腹中空蕩,因此除了咖啡,多點了一份點心補充糖分。面前的女人只要了一杯咖啡,她體貼地示意沈思先吃完“早飯”,而自己只是偶爾啜一口咖啡,對比起沈思的大快朵頤,這個看不太出年紀的女人真像個看著孩子進餐的長輩。她氣質上也確實有一些歲月的沉淀感,只是面相與妝容實在加分,根本分辨不清真實年紀。 甜點不是多大的款式,沈思有意加速了吞咽,沒幾口就安靜地吃完了。喝了口咖啡,用紙巾擦了嘴后,他道著歉:“不好意思,久等了?!?/br> “沒關系的,”女人語帶笑意,“我聽說沈先生是來這里拜訪一位女士的?!?/br> 沈思道:“是?!?/br> 按理,除了收寄人與當事人本身,沒道理讓其余人知道信函的內容。一切好像已經有了些水落石出的眉目,這女人話鋒一轉,問:“少少身上的吻痕是你留的吧?” 她笑起來,與其說是在問,倒不如說是拋出了個陳述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