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mama

    尹少艾還沒長到一個成年人膝蓋高度那么高的時候，全然是個黏人又乖巧的白團子。這個小白團喜歡依偎著母親的懷抱，喜歡把手指頭放進嘴里安靜地吮吸著，并不哭著鬧著要喝母乳。被人拿開手指他也不哭不鬧，自顧自地在母親懷里咯咯笑。

    他自小被莫冉嬌養——“嬌養”一詞其實有些過分，但這女人確實是對自己的寶貝孩子傾注了十二分心力，萬事萬物倘若能給出最好，絕不寒磣。尹少艾記事以來，擁有的母親溫婉端方，雖是獨身，卻將家與事業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言傳身教地為尹少艾展示一個出色的大人的模范。她不上妝的面容清麗素雅，戴了妝容后有如花期正好的名花一般奪目，這張好看的臉上少有什么和顏悅色之外的表情，幾乎都對尹少艾笑意相向。

    尹少艾受母親影響很大，模仿這個干練的職業女性，穿起小裙子與圓頭小皮鞋，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往頭發上別各式各樣的發夾。拜他母親基因所賜，尹少艾穿裙子戴發卡看起來并不違和。

    而莫冉也沒糾正尹少艾的行為，盡管它們由一個小男孩做出來，在大部分人眼里是不正確的。甚至在帶著尹少艾購物時，面對店家的詢問，莫冉也不會主動說出自己孩子的性別。

    直到尹少艾上小學和男生們接觸，同時也學會了“男子漢”這個詞。他小小年紀，一夕之間參破男女有別，不再穿陪伴了自己一整個懵懂的幼兒園時期的小裙子和小皮鞋，還把發卡都收回發卡盒，獻禮一樣，放到了莫冉的梳妝臺上。那時候莫冉已經有了整整兩大本關于自己孩子的相冊，一本半都是穿著打扮像小女孩一樣的尹少艾。

    就是這樣一個母親，也有失態的時候。

    尹少艾三歲時能一個人慢慢走著探索完整個家，喜歡和在家辦公的莫冉玩躲貓貓的游戲。他一開始躲得并不好，莫冉即使是和人打電話，也能輕輕松松地找到孩子。最后一回他躲進了小沙發最黑暗的角，莫冉其實彎過身用目光探尋過那兒，終究是讓小小一團的尹少艾躲了過去。

    這女人的腳步聲沒停，從緩慢趿拉著拖鞋到焦躁地跺腳，等她打完不知道第幾個電話，不知道第幾次路過客廳沙發，尹少艾聽見母親將翻蓋手機“啪”一聲合上，隨后幾乎哭一樣地：“少少……別嚇mama……”

    尹少艾還沒決定要不要出來，就聽到莫冉歇斯底里的聲調：“你不能離開mama，你不能離開mama，mama不能沒有你！”

    這女人還有幾個恐怖的嘶吼，全被尹少艾忽略了。尹少艾貓得有些久，爬出來后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個陌生的、蹲在地上的女人，抱住了她，生疏地拍著她的背：“少少在這里哦。mama不要哭啦?！?/br>
    那大概是尹少艾最后一次和莫冉玩捉迷藏。

    她哭花了妝，像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孩一樣，隱忍地嚎啕大哭。誰會知道她其實才是那個“為人母”的角色呢。

    最后莫冉止住眼淚，紅著雙眼睛和尹少艾道歉：“對不起，mama是不是嚇到少少了？”

    “如果mama不見了，”尹少艾輕聲回復，“我也會很傷心很傷心的?！?/br>
    然而一直等到他們分離，莫冉也沒有見過孩子的眼淚。

    尹少艾當時剛能用單手握住各類遙控器，新鮮得不行，家里電器開了關關了開。家政阿姨疼他，只會笑著在一邊看小孩玩。莫冉忙完，從書房出來接手孩子，被外面的低溫一凍，噴嚏已到了鼻子邊，然后看到尹少艾裹在毯子里玩著五花八門的遙控器，管控空調的那個被他按到了16℃。

    他們第一次展開了較為有邏輯的對談。此后尹少艾再也沒在家里主動開過空調，他心疼母親，也心疼電視里那些沒水喝沒電用的人，好像少用一點電能給他們做出讓渡似的。莫冉會遷就孩子，不在家里浪費多余的水電，但同時也偷偷摸摸將辦公室又遷回了公司，堂而皇之地享用著大樓里的冷暖氣，沒辦法，要養家糊口，總不能每天都艱苦工作。

    也是尹少艾三歲的時候，莫冉當著孩子的面，在自己臥室的門板正中豎著畫了一條一米八的刻度線，她自己先過去量了高，用筆記了一條身高標記，寫上“mama26歲”幾個字。尹少艾已經高高興興地站到了刻度的左邊，小手平放在腦袋上，等著莫冉來寫屬于他的身高標記。

    他對比自己的“少少3歲”與莫冉的26歲，聲音悶悶的：“我和mama差好多?！?/br>
    莫冉哄著他：“mama三歲的時候才沒少少這么高?！?/br>
    三歲的尹少艾無法坦然面對小小的自己與成熟的大人直接的差距，從電視上學來了每天喝一杯牛奶的法子。

    十三歲的尹少艾仍然視那條刻度為大敵，他出于一些理由留長發，班上人沒視他為異類，反而高個子的男生們有時候會笑著說正是因為那頭長發，教他長不了太高的個子。還沒發育的更多男生們會群起而攻之那幾個打趣不打草稿的。

    那時候尹少艾已經從書上學來了自己與別的男生女生的不同。他去圖書室借更多書的時候，穿梭在高個兒女孩子們中間，覺得深深挫敗。

    莫冉越活越回去，會在飯桌上挑起那個話題：“你們生物有學到兩性嗎？”

    尹少艾用筷子戳著米粒，興致不高：“嗯?！?/br>
    莫冉就笑：“你知道當時mama第一次抱住你，看見你的不同時，是什么心情嗎？”

    尹少艾無法揣摩初為人母的心意，抬了頭，看向母親。

    他雖然郁悶，眼里還帶著一點委屈，卻像盛著泓秋水，溫柔恬靜。

    莫冉看著安靜漂亮的自家孩子，笑著說：“萬物都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你生來不同，是上天給mama最好的禮物?！?/br>
    尹少艾過了半晌，撇過頭去：“……mama，好土?！?/br>
    他的身下有一道裂口。書上說那是yinchun，那屬于女生?？伤置鏖L在他的性器之下。

    與門板上的刻度交手的第十個年頭開始，尹少艾陸陸續續收到了很多情書。

    他最要好的兩個同學是前桌與同桌，一男一女，性格外向，古靈精怪。情書往往由他們兩個人一起拆開交到尹少艾手里，尹少艾無心應付這種東西，總是將與執筆情書的人署名相關的地方撕去揉攔，再把所有紙張扔進垃圾桶。

    情書會不斷送到他手中，完全是因為這對男女在某一回，看見尹少艾撕署名的時候突然從耳朵紅到了脖子。尹少艾在外聲色不露，從沒和人紅過臉。這一羞澀，簡直讓兩個狐朋狗友和一幫班上欽定他為班花的人看直了眼，兩個人從他手里奪過情書，一唱一和地念了出來：“‘初一三班的尹少艾，你好——’”

    “‘我相信在我之前已有許多人給你送過情書，但聽你班上的人說你從來不看，不知道我的情書會入你的法眼——’”

    “……‘我要事先聲明，我是個男生’……嗯？？？??？？？”

    全班大笑。

    尹少艾奪過了那情書，團成團連著署名的碎末都扔進了垃圾桶，他用書本擋著臉，同性別的人寫來的情書到底會給人難以言明的羞恥感。他半晌才說：“羞死人了……還寫情書……都什么人啊……”

    這一句和嘟囔似的抱怨就入了所有人耳中。

    此后，不少情書進過尹少艾桌膛，也有大剌剌攤在桌上等著他來拾取的。無一例外，都挑在學校小測試月考忙碌之外的空閑時間，倒是很知道寫給尹少艾的東西是個麻煩，不好意思再添更多。

    他的前桌、同桌會分門別類地念著那些從此不寫署名的情書，這個簡短地說名人名言，那個說其中的古詩詞，倒是讓班上人收錄了不少作文素材。尹少艾一邊無語，一邊也跟著這幫人抄名句。

    那其中，莫冉引用的那個句子，就被前桌念出口過不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