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坦白
王雪新在背后廚房切水果,她可能隨時會出來,謝嬋躺在床上刷手機,還不知即將要面對的未來。謝青寄卻在這一刻有了屋中只剩下他們二人的錯覺。 謝然又喃喃著重復了一遍:“我沒把你認成別人?!?/br> 趙高坐在茶幾上,瞪著眼睛看向這對氛圍怪異的兄弟,繼而輕輕一躍,困倦地盤在謝青寄腿上。電視中的歷屆春晚回放還在繼續,他們相對無言地坐著,王雪新走調的歌聲和刀剁在案板上的聲音清晰可辨。 “那天,我知道是你,你很好,我沒有把你認成別人,只是我以為這樣說就能改掉犯下的錯誤?!?/br> “而且我跟你保證,我不會做對不起謝嬋的事情,和唐思博沒有不可告人的關系,沒有喜歡過他,也沒……沒把你認成他,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那樣說。之前我和他有些誤會,已經搞清楚了,他是真的喜歡謝嬋,你不要為難他?!?/br> 一提起唐思博,謝青寄面色就有些變了,謝然趕緊補充:“其實你為難他也沒關系,我不在乎,但謝嬋在乎,她夾在中間很難做人?!?/br> 他只是以為謝青寄和自己一樣對唐思博充滿猜忌和偏見,誰知謝青寄的重點卻并不在這個人身上,而是反問道:“……是個錯誤嗎?” 二人維持著靜坐的姿勢對視,近到謝然幾乎可以看清謝青寄的睫毛,對方黑色的眼眸中映出他糾結痛苦的神情,謝然心想,原來他此刻的表情看起來這樣違心嗎? 謝青寄一下子就冷下來,他從這句話中推測出了謝然的態度。 謝然沉默一瞬,同樣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曾經的他那么信誓旦旦狂妄至極地說出“愛一個人有什么錯”,可在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以后,他再想起這句話時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底氣。 下一刻,謝青寄突然抓住謝然要去摸煙盒的手,謝然以為謝青寄是不讓他抽煙,可對方抓住了卻再也不放開,他的臉色很冷,手心卻很熱,固執地貼著謝然的掌心,指腹摩挲著謝然的手背。 口不對心的兄弟二人僅僅是因為相握的手就變得親密無間,仿佛又回到了王雪新去世,謝文斌出家,謝嬋嫁去外地,家中只剩下他們相依為命的日子。 謝青寄睫毛一垂,聲音干澀,茫然質問道:“怎么就是個錯誤了?” “你讓我往前看,希望我嘗試更多的人,希望我按部就班地去北京讀物理,你覺得這樣就是為我好,你總是想當然地計劃著一切,從來都沒有和我商量過,總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了,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那我真正想要什么你想過嗎?” 他好像下一秒就要親上來了。 謝然被抓著,不再像之前一樣對謝青寄避之不及,反而用力地回握住,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使他在這一刻根本無法松開對方的手。 王雪新和謝嬋的死固然使他痛苦愧疚,可相繼失去母親和手足的不止是他一個人,謝青寄也陪他一起經歷了這一切,甚至比他更加彷徨無助,因為在他失去一切后,連謝然也死了。 謝青寄失去了唯一可以恨的人,也失去了唯一可以愛的人。 他只有一只貓陪著,可貓又能活多長時間?等趙高一走,謝青寄就徹底變成一個人了。 “你說的那些都很好,但都不是最好的,有沒有我都無所謂,我只想要一家人在一起,我想你跟……” “謝青寄!”謝然的心跳快起來,猜到謝青寄要說什么,急忙厲聲打斷。 謝青寄執著地抓著謝然的手,眼中茫然一瞬,不明白謝然為什么不讓他繼續說下去,謝然是在害怕嗎?但他很快重新堅定,嘴角一抿,沉聲道:“謝然,我想你好好活著!跟……” “你們兩個過來吃西瓜!” 王雪新人未至聲先到,在廚房里吆喝,話音一落,才端著盤子往外走,謝然和謝青寄像是突然驚醒,同時放開了手,各自往沙發兩頭一坐,離得遠遠的。 謝青寄被打斷后十分煩躁。 王雪新今天買了個反季紅壤大西瓜,人在廚房,客廳里都能聞到西瓜的清新味。 要不然說她和謝文斌是夫妻,對孩子們的喜好了解永遠都停留在過去,父母對子女的印象,仿佛永遠都停留在那個子女最依靠他們的時候。 夏天的西瓜總是成堆泛濫,瓜農一車車拉進城,都是按斤稱量。等一到冬天,西瓜卻緊俏起來,擺在夜市里,攤主拿把刀一切,紅壤里裹著黑子,空氣中都是西瓜的甜味。小時候的謝然伸長了脖子還沒聞夠,西瓜就被按“塊”分好,拿保鮮膜一裹,把香味徹底隔絕開,明碼標價地擺著。 謝然和謝嬋這姐弟倆饞的流口水,只有謝青寄背過身去,喜歡卻不看,rou呼呼的手一摸濕乎乎的嘴角,拉著王雪新的衣角說他一點也不想吃。 王雪新忍痛買了一塊,叫攤主切成三小份,一個孩子一份,謝然接過,看也不看,拿手一掰,半塊分給謝嬋,半塊分給王雪新。 他舔了舔手上的西瓜汁,一臉意猶未盡。 七歲的謝青寄仰頭,崇拜地看著比他高,比他厲害的哥哥。 王雪新朝這邊走過來,沒注意到客廳的動靜,謝然下意識抓著遙控器換臺, 聽謝青寄這個說法,是已經知道他也重生的事情嗎? 他在心中一絲一寸地梳理,回憶曾在對方面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確信除了那夜在床上故意說了句謝青寄曾說過的話給他找不痛快,從醫院回來的早上調侃一句不讓謝青寄當警察去當特務之外,他沒有任何露餡的地方。 謝青寄沒有辦法僅憑這兩點就斷定他還是上輩子那個謝然。 王雪新把果盤往他們面前一放,看了眼電視,豎著眉毛怒道:“干什么呢你謝然,你不看你弟還要看,怎么一直換臺?” 果盤旁擺著兩把小叉子,謝然和謝青寄同時抬手,下意識拿著叉子遞到對方手里。 王雪新端著另外一盤往她和謝嬋的房間去,走之前嘀咕道:“兄弟倆感情還挺好,怎么就沒人心疼心疼老娘呢,兩個小白眼狼?!?/br> 謝然有些繃不住了。 等王雪新進屋聽不見,謝青寄的視線就又看過來,他的眼神落在謝然身上的時候帶著不可名狀的期盼和壓抑。 謝然被他這樣看著,似乎又回到了曾經無數次面臨抉擇的時候,手指下意識捻著,似乎是想要拉過什么東西死死握住。 他已經做過很多錯誤決定了,可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總是要到結果出來了才能知道,可謝然已經沒有再試錯的勇氣了。 幾分鐘過去,謝然恢復平靜,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緩緩道:“別再說了,你知道媽受不了這個。她不可能接受的。我跟你一樣,也想要一家人都好好的?!?/br> 謝青寄正襟危坐,果然一提王雪新,他就又變回了那個成熟穩重的弟弟。 他兩個手放在膝頭,背挺得直直的,過了許久,才輕聲道:“知道了?!?/br> 不說話的這一兩分鐘里好像在等謝然補充些別的什么,可謝然卻心照不宣地跟著他一起沉默。 看著這樣固執的謝青寄,謝然突然有些難過,他神情放緩了些,忍不住道:“小謝……” 恰好此時謝青寄起身,他彎腰去抱在桌子上坐著的趙高準備回自己屋子,結束這場無疾而終的談話。 一枚圓圓的東西從他衣領中滑出,被條鏈子綴在鎖骨前。頭頂的白熾燈照在上面,謝然那顆慣于避重就輕,自我麻痹的心忽然被照徹。 謝青寄意識到什么,面色微變,拿手一捂,又放回衣服中,貼身帶著。 他像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晚上一樣,一個人抱著他的貓,形單影只地回到房間里,燈一關,屋里就黑了。 ……可謝然看見了。 謝然他看見了。 謝青寄脖子上帶著的,是一枚被穿了洞的一塊錢硬幣。 謝然在外面站了一整夜,腳下煙頭堆了一地。 他快樂又痛苦,心想謝青寄是不是愛他??? 二零一三年的春節格外得冷,謝然在相親中度過這個令他記憶猶新的冬天。他說到做到,第二天趁著王雪新出去走親戚,就把臥室的門一關,說有話要說。 謝嬋趴在床上,兩腿翹著看書,沒當回事。 謝然把她書一抽,謝嬋抬頭,看見謝然眼中的痛苦掙扎,一愣,立刻正色起來。 這場姐弟間開誠布公的談話維持了兩個多小時,謝嬋的表情最開始的震驚變為無助,她嘴巴緊緊抿著,失神地盯著對面的墻壁,謝然推了她一下,她才有所反應。 謝嬋坐在床上抱著自己的膝蓋,突然道:“為什么他不自己來告訴我,我們在一起這么久,他有很多機會的?!?/br> 謝然一時語塞,謝嬋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謝然,明明有很多話要問,可看著和她同樣忐忑不安的弟弟,她突然聯想到謝然這半年的異常,她是不是不應該再給他添亂了? 謝嬋很快笑起來,摸了摸謝然的頭,故作鎮定道:“知道了,說來說去就是他是個雙性戀嘛,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想一想的,你先出去吧。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訴他,如果他不主動跟我坦白,我會問個清楚的?!?/br> “但既然你們已經見過面,我希望他主動告訴我,不然我會很失望?!?/br> 她目送謝然出門,屋門一關,房間就靜下來,窗外的落日被窗簾遮了一半,房間里忽明忽暗,謝嬋背靠著門,赤著腳站在地上,像是自我安慰,自我鼓勵般低聲道:“……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初六那天晚上,唐思博來到家里接謝嬋去旅游,這是兩人早就提前計劃好的,上輩子二人也是在這個時間去了云南。 謝然坐在客廳緊張地觀察著謝嬋的一舉一動。 謝嬋面色如常,把行李箱交到唐思博的手里,還沖謝然笑了笑,看起來并不介意那天的談話內容。 可能是出于龍鳳胎之間的特殊感應,又或許是上輩子的悲慘令他心有余悸,謝然總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就過去。 謝嬋轉頭看著身邊這個因隱瞞而多出幾分陌生感的男友,笑容漸漸隱去,唐思博沒有發現她的異常,帶著她坐上開往機場的出租車。 謝嬋一走,這個家就冷清下來,謝青寄本就話少,謝然一搬回家,他就更是沉默不語,只有趙高偶爾嚎叫兩嗓子,找找存在感。 前些天謝青寄拿著先前攢下的壓歲錢在謝然建立的小區群里收了臺二手電腦,這下更是連房門都不出,整天從他屋子里傳來敲鍵盤的利落聲。 王雪新還以為謝青寄沉迷上游戲,擔心影響他高考,叫謝然去他屋里看看,提醒兩句。 謝然去了,往謝青寄背后一站,發現他在敲代碼。 “干什么呢這是?” 鍵盤聲一停,謝青寄長到可以彈鋼琴的手指頓住,他頭也不回,低聲道:“我在學編程?!?/br> 謝然哦了聲,想起王雪新交待的任務,認真道:“媽怕你玩游戲耽誤學習,讓我進來看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當個程序員也挺好?!?/br> 謝青寄不置可否,也沒有要和謝然這個哥哥分享未來打算的意思。他起身的時候才察覺用眼過度,指間掐著山根,一抬頭,卻見謝然正神色微妙地盯著他鎖骨的位置看。 “看什么?”謝青寄冷靜道。 謝然一怔,掩飾道:“沒什么,出來吃飯?!?/br> 他轉身離開,趙高卻神出鬼沒地溜進來,坐在地上,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謝青寄看。 謝青寄若有所思,他面色變了變,略帶顧慮地摸著胸前被鏈子穿起的硬幣,片刻后,謹慎地把鏈子摘下,仔細地藏在枕頭下。 第一次相親在謝然的人為下不出意外地失敗了。 他坐下后直接挑明來意,說目前還沒有結婚的打算,出來相親也是也是為了應付家長。好在相親對象十分善解人意,聽見謝然這樣說,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兩人四目相對,各自苦笑一聲,看來都有相同的煩惱。 雙方友好的坦誠使這場目的性十足的相親變得輕松許多,二人客套地交換聯絡方式,謝然紳士地送對方坐上出租車,還提前付掉車費。 第二次相親以同樣的方式宣告失敗,王雪新開始發愁,最后一咬牙,狠心保證道:“明天這個你去見見,這個我是見過的,小姑娘人不錯,要是這個還不行,就算了,不管你了?!?/br> 謝然一聽,求之不得地去了,誰知這么一相,還真相出點門道來。 他提早十幾分鐘到,路上順道去打印一疊宣傳單,準備找天雇幾個學生去交通局門口發,那邊多得是剛考完駕照,怕撞壞新車,想先買二手車過渡的人。 謝然坐在卡座里正逐步修訂他的商業大計,一抬頭,看見窗戶外頭倆女的正拉拉扯扯,個矮的那個伸手一推,個高的那個后退幾步,又賠笑著上前,把人往懷里一摟,對著臉親了一口。 謝然見怪不怪,饒有興趣地看熱鬧,繼而低著頭在網頁上學習拍照技巧,準備回頭給他囤著的幾臺車包裝包裝。 門口風鈴一響,只見那倆女的走進來,一進門,拉著的手就松開,個矮的那個坐到和謝然這桌相鄰的卡座中,個高的那個徑直朝謝然走了過來,往他面前一坐,大方道:“嗨!” 謝然抬頭,愣上幾秒,繼而哭笑不得道:“……嗨?!?/br> 謝然仔細回憶著她的名字,好像叫張真真。 張真真掏出手機,翻出相片對著謝然本人對比,評價道:“你叫謝然?這照片把你拍丑了?!?/br> “是嗎,我看看?”謝然笑著接過,一看之下,氣的差點沒把手機吞了。 濃眉大眼拍成賊眉鼠眼,五官就沒一處整齊地方,不知道的還以為王雪新有個東南亞情夫!謝青寄怎么把他拍成了這個鬼樣子? 昨天晚上王雪新騰不開手,叫謝青寄給謝然拍張照,她拿去發給謝然的相親對象。 誰知謝青寄這小子看也不看,抬手就按快門,末了還裝模作樣道:“拍完了,我不小心直接發過去了,可能有點不像我哥?!?/br> 豈止是不像,簡直把謝然拍成了另外一個人種,看著連物種都快跨越了。 謝然尷尬地笑著,徹底看出來張真真也不是真的想要相親,正常人看見這樣一張照片誰會同意,估計這姑娘一瞧,一臉興奮地就沖過來,巴不得相親失敗。 二人走程序般閑聊幾句,開始自報家門,背后卡座的矮個女生等得不耐煩,干咳一聲,張真真神色一凜,開始拉進度條般快進,想要趕快結束。 謝然忍笑,試探道:“你既然也是被家里人逼著出來相親,那你是什么情況,是家里不同意你現在的對象,還是壓根就沒有?” “……壓根沒有?!?/br> 背后卡座又是一聲怒氣沖沖的咳嗽。 張真真神色再次一凜,立刻開口,鏗鏘有力道:“我有!” 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