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百子柜前小徒弟產子/自出鎮一景
天已黑透,大娘從屋內取來油燈,一盞又一盞。雨停了,涼了的藥也悉數喂給了白云兒,還有兩個生過孩子的鄰居聞訊而來,幫忙端水端茶,給白云兒擦著汗。 “再來一次,阿云,再來一次!”沈芳村的嗓子也啞了,他跪得雙腿已麻木不堪,仍然一手托著白云兒的腿,另一手不斷地替他順著下墜的小腹。 “不,不行……”白云兒搖著頭,雙唇干裂,雙目紅腫,胸膛急促地起伏著,面頰上粘著汗濕的發絲。他已被長久的痛楚折騰得神志渙散,難以再調動精力。 多年來,白云兒隨沈芳村一同接生過不少嬰孩,二人親眼見證臨盆之痛,皆從未曾對分娩之事掉以輕心過。但即便謹慎如他們師徒二人,也料不到今時今日之難,超出了年輕的白云兒所能承受的極限。 沈芳村心急如焚,數時辰的忙碌下來,他亦早已發髻松散,衣衫凌亂,滿身大汗,雙手上沾了不少污血?!霸賮硪淮?,聽話,阿云!” “呃……啊哈……”白云兒發出幾聲啜泣,可已經再哭不出多少眼淚,只剩下絕望的干嚎,聽得沈芳村心神俱裂,“師父,救我……” 幾名婦人都著急地替白云兒擦拭著額頭脖頸,一道輕聲鼓勵著他,“小掌柜,再試一次!很快就生下來了!” 無人留意到沈芳村徒弟一起流下淚水。他本已預備好一切,發動前該讓白云兒服什么藥,如何讓他保存體力,如何在力氣不足時替他催產,如何減輕他的痛苦……不該是現在這樣的。 沈芳村狠了狠心,以指腹輕推開白云兒撐到極致的xue口,擦拭著那一抹若隱若現的顱頂,試圖幫助胎頭向外,但仍是有些勉強?!案魑?,將他抱起來,抱起來一些!” 眾人聽沈芳村吩咐,立刻七手八腳地架住白云兒,令他半坐半跪地直起身來。白云兒當即慘叫連連,根本立不住,只能任由他人擺布,但卡在xue口的胎頭也順著牽引露頂更多,呈將要娩出之勢。 沈芳村半側身子向下,一手仍護在白云兒胯間,另一手去握他早已冰冷無力的手掌,牽至xue口,令他指尖輕觸那些許胎頭,“阿云,摸到了嗎?” 白云兒點了點頭,勉強睜眼看向沈芳村,目中逐漸有光芒聚攏。 沈芳村緊緊握著那只手,又牽到自己唇邊,大力地親了又親。他回望向白云兒,目中全是心碎傷痛。 白云兒回握住他,猛然發力捏拳,高呼堵在胸腔之中,用盡全力之下,全身都在微微發抖?!斑馈?!”他的一口氣憋到極致,揪心長嘯一聲,便感到xue口有物被擠出,下腹一輕,將孩子終于生下。 “生了!”眾人齊齊發出喜悅的驚呼,大娘連忙接過嬰孩,照著沈芳村所說來清理口鼻。白云兒又倒回到了枕頭之間,在沈芳村替他擠按出殘余胞衣時仍不住呼痛,眼神卻一直追著那一團濕漉漉、臟兮兮的血rou,直到終于聽見微弱如貍貓叫喚一般的啼哭,他才昏睡過去。 孩子出生時已是戌時,白云兒直接睡過去了,一直到翌日雞鳴才醒。他自然不知,沈芳村還未來得及看一眼孩子,便先將他抱回了屋內,好生照顧;是幾位大娘替初生嬰兒洗凈裹好,抱去給有奶的鄰居喂了一頓,還在出岫堂里做了點簡單的吃食,硬拉著給白云兒收拾干凈后的沈芳村,非讓他吃個饅頭喝點米粥,才準他去處理外堂的一片狼藉;待沈芳村親自檢查過孩子的情況,稍作梳洗后,她們才留下一家三口,各自歸家歇息去了。 白云兒再睜眼,正是臨破曉前日月交替之時。他一扭頭,便見沈芳村靠在床頭,已換了干凈衣裳,睡得正熟。先前已備好的搖籃被拉到了床邊,里頭似是有錦被裹成的襁褓。白云兒登時便全然清醒了。 他勉強撐起上半身,既不想驚醒師父,又著急要探身去看搖籃,身子無力,動作笨拙,沒掙扎幾下便一頭栽到了沈芳村腿上。 沈芳村立刻醒來,將白云兒摟住抱起,低頭正好對上他在昏暗中閃著微光的雙眸。隨后,沈芳村猛地將他按入自己懷中,雙臂收緊,牢牢抱著。 “師父?”白云兒輕聲喚他,順從地也將手臂搭在他的腰上。 “……嗯?!鄙蚍即鍖⑺У酶o,雙唇落于他額角,呼吸加速。白云兒靠在他懷中,幾乎能聽見他心跳如擂鼓般激烈,氣息紊亂,胸膛微震。 白云兒不曾見過沈芳村這副樣子,即便他瞧不見沈芳村此時雙目通紅,眼泛淚光,鼻咽哽塞,他也下意識地輕聲安慰道:“沒事了,不痛了,師父,阿云不痛了……” 良久,沈芳村才松開雙臂,于日出之中輕吻白云兒的面頰,溫柔問他:“餓不餓?要水么?” 白云兒搖頭,探長手臂向著搖籃:“孩子……” 沈芳村將搖籃拉近,先將孩子抱入白云兒臂彎之中,然后再抱住仍過分虛弱的白云兒,令他靠在自己懷中,隨后吻向他耳尖,“我們的女兒……” 白云兒目不轉睛地望著懷中襁褓,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柔軟粉嫩。 旭日已升空,經過昨日一場暴雨,陽光甚暖,恰讓白云兒能好好看清女兒的模樣。他已被初生嬰孩的純真與脆弱驚得難以言語,轉頭去看沈芳村時,眼中飽含激動熱淚,躊躇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沈芳村再吻他眼角,輕聲笑哄:“恭喜阿云,做爹爹了?!?/br> 自出鎮從未如今日這般熱鬧,全鎮百姓,家家戶戶,不論坡南坡北,都往蘭圃客棧來了一趟。不為別的,只為今日是出岫堂堂主、五湖神醫沈芳村與其唯一徒弟的大喜日子,沈堂主在蘭圃客棧設宴,既是他娶妻的喜酒,也是他長女的滿月酒。 其實村里人都知道,沈家千金出生已有近兩個月了,之所以今日才擺筵席,皆因這小姑娘性子太急,提前出生,打了新爹爹們一個措手不及。沈堂主憐惜嬌妻,執意等他身子好全了,才趕著馬車,雇了挑工,帶著成箱成箱的名貴藥材,到鎮上來。 而這滿月酒的席上,既無鮑參翅肚,也無雞鴨牛羊,反而只有更難得一見的東西——出岫堂秘制十全大補湯!只此一日,在客棧大門外,來者可領一碗,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出岫堂的本事人盡皆知,有口皆碑,這一碗延年益壽的神仙湯,那可是萬金難求。至于藥材種類與配方,便只有這一對新婚夫夫才知曉了。村民們前仆后繼,在蘭圃客棧門前排起了長龍,人人手持布帛禮品,個個端著大碗,甚至有人喝完一碗再來排隊。蘭圃客棧的后廚忙得熱火朝天,炊煙繚繞。全鎮同喜,人們議論紛紛。 “這沈堂主穿上大紅喜服,連神情看起來也親切多了?!?/br> “這和衣服能有什么關系?是沈堂主家有喜事,心里高興吧?!?/br> “是了,你瞧他逐個逐個端湯給人,還與人攀談,這么多年,我在出岫堂可從沒見過?!?/br> “快去吧,輪到你了!” 沈芳村雙手領著鍋耳,又將一大鍋湯抬到門前桌上,隨后揚聲:“諸位久等了!” 白云兒從客棧里頭走出,身上穿著與沈芳村成套的新衣。他以手帕替沈芳村拭汗,然后雙手落在他肩上,“師父,忙了一整天了,讓我背一會兒吧?!?/br> 沈芳村看他一眼,嘴角微揚,“你進去吧,你夫君我背得動?!?/br> 站在離二人不遠處的邱嘉禾和阿祥,一個嘖嘖出聲,一個被酸得渾身發抖。 “沈堂主,你家千金名字取了沒有?” 沈芳村一面以大鐵勺舀著鍋里的湯,一面回頭瞧一眼身后正背著的襁褓,女兒正安然而眠,全然不知集市喧嘩。他眼帶笑意,將碗遞給村民,“取好了,白芝?!?/br> “沈白芝?!卑自苾阂灾讣廨p逗女兒小拳頭。 鞭炮震天,鮮湯飄香,紅衣耀眼,日后村民們口耳相傳,此乃自出鎮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