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塵緣、牽掛、羈絆
塵緣未了,牽掛未卻,俗世羈絆,尚不能斷喲。 這是兩位師父給沈芳村的最后訓示。 若非二老執意要他入世歷一番人情世故,沈芳村早已入了空門。并非他對修佛修道大有興趣或是執念,倒不如說,他之所以適合出家,就是因為對大多數事情都沒有興趣,也沒有執念,修行最適合不過。但自他記事以來,兩位師父的訓示還未曾有過出錯,而做一個俗家醫者也無何不可,那他便依師父們的吩咐便是。 沈芳村最開始獨自提著藥箱四處行醫時,年紀與他離開出岫堂時的白云兒一般大。數年間,他確實看遍世間悲歡離合,愈發明白師父們的深意。只有將自己置身其中,才能掂量出人命的重量。不曾入凡塵一遭,又如何知道為何要出來? 他曾以為這便是師父那訓示的全部了,選中自出鎮落腳后,他本欲避世隱居,那是即便不供佛祖不供三清,也與修行無異的日子。豈知,隨后他便撿到了白云兒。 有了個孩子,生活便注定不會是他先前所計劃的那般。 人若是獨自老去,與世間的糾葛便會越來越少;反之,若是日漸長大,那與世間的糾葛免不了越來越多。待沈芳村忽然醒悟那時,他已再難獨善其身,因為他的人生,與白云兒已息息相關,白云兒越來越成長,他便陪著他越來越入世。人情往來,喜怒哀樂,尤其是白云兒的一顰一笑,全被沈芳村看在眼內,記在心中。 這也無妨,不過印證了師父們的前言罷了,有了個徒弟,便有了個牽掛,果然今生與佛無緣。沈芳村這般想著,苦笑一番,倒也不惱。 此時的沈芳村,仍只當那羈絆不過是這一段師徒情誼,與左鄰右舍間的父子手足之情相似,本人人生來皆有,而白云兒是個孤兒,那邊由自己來填補一番。 再到他在歸途中收到白云兒的信,紙上字字真摯,句句傾心。那些濃情蜜意,嗔怪嬌怨,苦思冥想,早已遠越家人之間的感情。 他想要與我共度一生。他愿將一切都交給自己。 天地廣闊,還未曾有人對沈芳村說過這些話,存過這等心思。沈芳村竟然不覺驚訝,不覺憤怒,不覺羞愧,甚至不覺怪異,只覺心痛。他怎么會愛上我呢?我除了養他成人之外,能給他什么? 沈芳村心中仍有一絲僥幸,希望他日白云兒能移情別戀,愛上與他年紀相仿,給他熱情關懷,給他終生相伴,給他歡聲笑語的大俗人,而非自己這種半側身子已出俗世的淡漠之人。懷揣著這般心思,他回到出岫堂。 沈芳村清楚記得,那是春日,出岫堂外栽下多年的一杏一桃都正值花開。他一手提著點心,另一肩頭背著不重的行囊,踩在兩側已有齊膝高茵草搖曳的鄉路上,步履悠哉,卻步步心亂如麻。 他心中已想好該如何應對白云兒,這孩子多半未料到自己竟陰差陽錯收到了信,那自己也大可佯裝不知,一切如故便是。但實情知與不知,于沈芳村自身而言,自然大有差異。 無論如何,久別重逢,都是喜事。沈芳村也期盼著見到徒兒,想必他三年間應當醫術見長,心性說不定也能沉穩些許。 行至不遠處,沈芳村瞧見出岫堂院門外幾個人影聳動,白云兒正在其中。原來是他正指揮數名村民登上梯子,在給出岫堂的牌匾除塵。白云兒自己站在門前,懷中還抱著幾根枯枝,該是方才在地上撿的。沈芳村不由得站定,離遠遙遙望著,不過三年,白云兒已長得幾乎與他一般高,面上雖猶有幾分稚氣,亦添了不少俊朗,身上所穿衣裳仍是舊的,幾乎要不合身了。 白云兒正舉起手來向上方的牌匾,指導著需要清潔之處,目光中清澈不減,還多了沈芳村此前不多見過的堅持與鎮定。正適合初春的輕薄衣衫勾勒出他將要步入成年的身形,細腰長腿,脖頸如玉,不再軟弱不堪,但仍青澀如枝頭早杏,令人只想將他擁入懷中,握于掌中,藏在心中。 沈芳村忽覺心頭劇動,口干舌燥,神志蕩漾,渾身再不能動彈半分。 偏偏此時,白云兒轉過頭來,看見了沈芳村。 一切便如墮入仙魔幻境一般,時光與感觸都被放緩了,沈芳村看著這一切——白云兒手中的枯枝紛紛掉落在地,他面露難以置信之色,呆住片刻,隨即化為巨大的驚喜。然后他朝自己奔來,恰有春風拂過,邀落堂前樹稍花瓣,空中共舞。白云兒穿過絮絮如雨的凈白飛花,跑到了自己跟前,帶著他眼角的淚,帶著風,帶著藥香,還帶著一聲“師父”。 他張口,卻被激動之情堵得不能言語,眸中淚珠打轉,委屈的模樣,登時又是沈芳村記憶中的那個小阿云了;他伸出雙手,似是想如從前那般撲入師父懷中,但發覺動作已不再合適;他又伸手想去替沈芳村提東西,卻不知該先取他肩上的包袱,還是他手提的食盒,手舞足蹈一番,動作尷尬。 最后,還是沈芳村張開雙臂,才令他終于一把抱住了朝思暮想的師父。 在沈芳村回抱住白云兒的那一刻,彈指間,他領悟過來,這才是兩位師父的訓示所指。 塵緣、牽掛、羈絆,是此人,是此情。 但沈芳村何嘗不知,這段情若是當真開始,便注定坎坷? 先不說二人長幼有別,身份不合,便是單說年紀也實在太不相稱。沈芳村不曾受世俗教育,向來肆意妄為,視禮教森嚴為無物。他只恐怕等過了幾年,白云兒長大之后,見識過海闊天空,又會對人生另有想法,屆時難免覺得是自己誘騙了一手養大的徒弟,將他禁錮于此。同時,他亦深信白云兒多的是比自己更好的選擇,此刻情意不過是一時少年青春萌動,算不上多認真。 在之后一年間,沈芳村刻意與白云兒拉遠距離,給他機會去厘清內心想法,只盼二人重新相處之后,這傻孩子能明白過來,他對自己的感情,只是對親人的思念加持美化后的錯覺罷了。 使這段日子最為難過的,卻在于他自己的那點情愫,沈芳村竟也日漸明晰,確實與三年前大不相同了。白云兒再不是當年那個小娃娃,他已具備獨當一面的能力。不論是行醫持家,還是談吐表達,他的阿云,已有了只屬于自己的一套心思。 這恰恰令沈芳村愛他愛得更深。沒錯,沈芳村自知,他愛上了白云兒。一旦他明了白云兒已能獨立,便頓失可能誤導稚子的負罪感,反而絕望地想把這孩子留在自己身邊,可這應當是白云兒自己的抉擇,怎能為他的執念所左右? 沈芳村日夜被兩種矛盾念頭拉扯折磨,這一年中,盡力將所有心事藏得滴水不漏,未叫白云兒察覺。除了他的略顯冷淡,叫白云兒好一頓消沉。 糾葛之中,沈芳村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已免不了凡俗命運,為情所困,時刻煎熬。偏偏白云兒病中囈語,念叨著讓師父不要走,更使他心如刀割。 在那個積雪的清晨,有記憶以來,他頭一回在心中默默對自己道了句,我也是人,我也有難抑相思之時。 沈芳村吻了白云兒,還以為他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