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
生死一瞬,諸多念頭滑過腦際,柳青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對這樁案子的了解全部來自聞蘇,也就是說,聞蘇對案情作了哪些篡改,他一概不知。 唯一確定的是,能在一天之內完成如此龐大的工程,聞蘇對這座礦的控制超乎想象。 柳青悍然劈碎一塊落石,飛濺的碎石割破了額頭,飆起一道血線。 而更多落石已至。 今日的白石礦坑,就是聞蘇為他設計的埋骨之地! *** 西北側斜坡上,阿岳高大的身體像座鐵塔,給聞蘇掌著傘。王管事跟在后頭淋雨,原本青黯的臉色更顯出頹敗來。 聞蘇沒有戴佛珠,心情很好。他側過臉,如沐春風地說:“這趟差,辦的很不錯。賬目的事情,我可以在父親那里,替你遮掩過去?!?/br> 王管事感激涕零,弓腰駝背,沒有看見聞蘇眼里一閃而過的冷意。 *** 柳青一邊擊碎頭頂的石塊,一邊往落石較少的西北角移動,沿途礦井的遺跡逐漸密集起來。 發現這一變化,柳青心下微喜,有礦井,說明礦道就在附近,“天坑”危險重重,藏入廢棄的礦道或許是一線生機。 他謹慎地貼著山壁前行,一邊觀察周圍的地勢。鋪天蓋地的泥雨阻擋了他的視線,隱藏了遠處瞄準的殺機。 喀噠一聲。 勁風撕透泥沙。柳青猛地后仰騰空,寒鐵擦過太陽xue,“鐸”地釘入方才落腳的巖石,箭羽猶自顫動不休。 柳青揮開遮眼的泥雨,看清了偷襲的人。 薛延半蹲在裸巖后邊,兩臂架著十字弩,一指虛扣機括,專注地瞄準他,隨時準備在他找到突破口時一箭阻斷。 弩是重器,聞家怎么還有這種東西? “聞蘇!”柳青運起內力,沖著薛延的方位怒嘯,“狗娘養的鱉孫!斷子絕孫的禿驢!我知道你在!滾出來!” 雄渾內勁卷起罵聲直上云霄,在山谷之間久久回蕩。 “有的人死到臨頭,也不積點口德?!?/br> 西北崖上走出一人,廣袖長袍,修長的指間夾著一條絹帕,“下輩子,投個好胎,別再偷雞摸狗了?!?/br> “我積你娘的口德!”柳青牙根幾乎咬碎,嘗到了齒縫里的血味,“玩不起就使下三濫的陰招,這就是你們聞家的做派?!” 聞蘇冷冷俯視著他,眼神幽暗的像谷底深潭,殊無笑意:“我看你還是省點力氣。薛延,再放箭!” 弩機上膛,發出催命般的咔嗒一聲。 柳青咽下一口血沫,瞳孔死盯著弩機前端一截箭尖,舔掉了齒齦殘余的血:“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 “你說的不錯,”聞蘇居高臨下,慢條斯理地擦掉指縫里的雨水,“柳家輕功蓋世,確實不好殺。我怎會忘記這一點呢?” 柳青握住“霜前”刀鞘,一顆心沉下了谷底。 看樣子,這禿驢必定還有后招,今日恐怕真的兇多吉少了。 死劫當頭,柳青骨子里的兇性被徹底激發出來。 “殺了我,他也會有別人!”柳青驟然拔刀,“鏘”一聲劈歪疾射而來的鐵箭,蕩起的衣擺被勁風刮斷,差一毫厘就要穿腸爛肚,人倒像聞見血味的兇獸一樣興奮起來。 他迅速歸刀入鞘,眼睛在黑暗中亮的可怖,字字誅心:“你當我不知道?你想占他為己有,我告訴你,不可能!他是什么人,你癡心妄想!” “胡言亂語!”聞蘇被戳痛了,整個人罕見地焦躁起來,“你滿口胡吣,死到臨頭還想狡辯!” 他像是說給柳青,也是反復地暗示自己:“是我疏于看管,才有了你這個教訓!我會把他鎖起來,藏到沒人知道的地方,這種事絕對不可能再發生了!再沒機會了!” “是嗎?”少年清稚的聲音傳來,落到聞蘇耳里卻無異于轟雷。 他整個人銹住了,循著聲,一寸一寸看向懸崖對面。 “你怎么……”聞蘇以為自己是做夢,“你怎么會在這里?” 少年發鬢凌亂,顯然是自己草草束的。他牽著馬駒,足前一寸就是傾斜的滾坡,稍有不慎就會失腳墜落。 他些微偏了頭,在這方危境之中,顯出不諳世事的天真,兩顆紅瑪瑙玉珠在灰暗的雨幕里鮮艷卻似血滴。 聞蘇一顆心砰砰亂跳,事態的失控讓他陷入一團灰霧似的無措中。 “退后,小寶,這邊危險!”聞蘇指甲掐進rou里,克制著緊張,以哄孩子的口吻說,“離開這里,聽話,回去再說好嗎?” “說什么,”珍珠歪頭看他,漂亮的眉眼透出稚氣,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樣子,“說怎樣把我鎖起來?” 聞蘇愈發心驚,以全部定力維持著面上的平和,道:“我是口不擇言了,但是你想,哥真的對你做過什么……嗎?哪次父親關你禁閉,不是我偷偷放你出來的?就算,就算我有這個想法,你覺得我舍得嗎?” “別信他!”柳青已經退到礦道入口,抽出一絲精力現身說法,“你看我!我他媽落到這個下場,都是上了他的當!” 珍珠長而卷的睫羽垂下,看見了谷底艱難搏命的柳青。 “你跟他不一樣!”聞蘇極盡溫柔地望著珍珠,顫抖的嗓音中含了情,“我……你哥對誰用手段,也不會用到你身上?!?/br> 珍珠垂眼看谷底,偏不看他,似在權衡什么。 然后他輕飄飄地跳了下去。 聞蘇的笑意凝在臉上,無法理解眼前發生了什么。 王管事慘白著臉大叫起來。 柳青循聲抬頭,一個小小的練白色身影混著漫天泥石飛撞進他的視線,天光將鼓起的袖袍鑲了一圈亮邊。 像一只白鳥。 柳青心臟停跳了一瞬。 他以為今天再沒有什么能刺激到自己了,事實證明他被刺激的還不夠。 那身影極敏捷,幾乎是蹭著垂直的陡坡滾下來,下落過程中幾次抓住巖壁上凸起的石塊,緩沖下墜之勢,崩塌的土方擦著他的身體掉落,令人膽寒心驚。 薛延扣著括機的手猶豫不決,哪怕有一絲誤傷的可能,他也不敢放箭。 柳青從鐵弩下得空喘息,立即飛身躍向珍珠墜落的方位。 而聞蘇凄厲的聲音此刻才傳到:“停下!所有人停下!” 四圍群山里,手持火折的礦工們紛紛停止了動作。 無數包著防雨袋的火藥填埋在山石的裂隙中,一觸即發。 柳青渾然不知自己躲過了怎樣險惡的死劫,千鈞一發之際,他張臂接住了從天而降的少年,巨大的勢能把兩人重重摜倒在地上,柳青猛嗆出一口鮮血,聽見了胸骨折斷的聲音。 珍珠被他護在懷里,但是山崩之下,一具血rou又能護他幾時? 柳青勉強支撐起來,還沒站直,人就是一軟,眼前一陣陣發黑。珍珠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手心血rou模糊,拖麻袋似的兩手拽著他的衣領,一瘸一拐,拖向礦洞入口。 這一路出奇的順暢,沒有薛延阻攔,兩人進了洞窟,踉蹌著往前走了十幾步,一起摔倒在傾斜的礦道上。 松動的山壁終于支撐到極限,整體瓦解崩塌下來。 轟隆隆的巨響聲中,土石泥沙混雜俱下,徹底掩埋了身后的洞口。 世界陷入純粹的黑暗。 *** 聞蘇已經木了。鮮血順著指縫滴滴答答地淌下來,而他渾然不覺。 “下礦!”聞蘇眼角血紅,狀若瘋癲,“所有人都下去救人!快!” 四下寂靜無聲。 王管事哆嗦著從懸崖邊往后退:“水……地下水漲起來了!” 落石堵塞了底潭,暗河找不到出口,水位迅猛上漲,不過盞茶功夫,已經淹到了礦洞入口,順著石堆的縫隙無聲滲透進去。 黑暗的洞窟中。 柳青渾身散了架,死狗一樣仰躺著,胸骨錯位劇痛,喘的像個風箱,忽然發神經似的哈哈大笑起來,笑的眼淚都淌出來了。 “笑什么?!鄙倌晏稍谒赃?,聲音懨懨的。 “我笑你哥,”柳青邊笑邊咳,肺里的血沫倒嗆進喉管,一說話就痛的鉆心,“費勁心機——把我埋進來,最后還得救我出去!哈哈哈哈!” 少年沉默的十分反常。在這一片噬人的黑暗中,他坐了起來,側耳凝神分辨著什么:“有水?!?/br> 水? 柳青足底冰冷,寒透的水隔著靴,凍的他縮起了腿。 哪來的水? “是暗河,”柳青迅速反應過來,“河水淹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