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霜前月下
聞府的演武場設在西邊,與之相對的是東側的家塾。 卯時打更,聞芝便準時坐進學堂,朗朗書聲傳到西廂,珍珠不得不用被子蒙住頭,把自己擰成一條青蟲。 待辰時過半,憋的快沒氣兒了,便把被子一掀,坐起來醒盹兒??粗裥蚜?,其實跟夢游差不多,但凡手里有個麻袋,輕而易舉便能把他套走賣了。 聞清在外間聽見響動,進來服侍少爺洗漱。待珍珠徹底醒盹,早點已呈上來,方才想起遲到了,叼個湯包蹬蹬蹬跑去校場。 此時日頭已經很高,五月入夏,早蟬的鳴聲像拉鋸一樣,拉開雞飛狗跳的一天。 柳青慣使刀,珍珠便跟他學刀。其實珍珠靈巧有余,勁力不足,使鞭更合適,但他硬要學,柳青也隨他。 真刀是不讓碰的,只讓使一柄木刀。珍珠覺得木刀軟綿綿的,使不上勁。 “刀應該這樣握?!绷鄰暮筮叿鲋氖滞?,幫他糾正握刀姿勢,“掌心不要貼實,虛握,力量凝聚在五指?!?/br> 珍珠試了一下,拿穩了。這感覺十分奇妙,好像兵刃成了身體的延伸。 “刀是百兵首,其勢沉猛。不論走哪條路數,兩項功底必須扎實:一是膂力,二是步法?!?/br> 柳青教學注重基礎,第一日便囑咐道:“今日起,每日揮刀五百下,練步法三百次,砍柴一百根?!?/br> 珍珠顫抖著聲音問:“你要我拿木刀砍柴?” 柳青只問:“你學不學?” 于是珍珠哼哼唧唧地揮刀劈柴,連聞櫻都大感稀奇,莫非這就是一物降一物? 只有珍珠自己知道,他是真心喜歡刀的。 珍珠砍廢了兩把木刀,便問柳青,什么時候可以得到一柄真刀。柳青冷笑答: “你若卯時起、亥時息,一天揮刀五千次,霜降前便可以?!?/br> 珍珠就當一個屁崩過去,啥都沒聽見,喜歡也不提了。 柳青的佩刀寬兩指,窄長,刀銘“霜前”,取凜冽寒冷之意。柳青握刀時,就像換了個人,沒了平時那種浮浪氣,凜冽,孤直,人與刀意隱隱相合。 珍珠入門淺,看不懂“一往無前”,但他喜歡這樣的柳青,一瞬不轉的盯著,時間久了,竟然學的還不賴。 柳青本以為教學只是順帶,不想發展成了主業,人一旦認真起來,起初那點色心也就淡了。 直到這天傍晚。 下晚課時,珍珠趁著歸刀,塞了張條兒給柳青。 聞家是不留外人過夜的。柳青出了府,將那紙條一展,只見上邊歪歪扭扭畫著一堆長方短框,不知所云。柳青憑借出色的記憶和聯想能力,認出這是聞府內院地圖,西廂房用朱砂標了一個醒目的圈。 翻到紙條背面,赫然一行狗爬樣的墨跡,好似一群被腰斬的蝗蟲在火堆上跳舞。 柳青凝神屏息,將“千里目”功法運到極致,勉強認出這是一行漢字:聞氵不在,來! “清”字不會寫,故而少了右半邊。 柳青把紙條一卷,打算用內力震碎,想想又留下了,畢竟除了他自己,應該沒第二個人能識出這寫的什么。 于是明月初升的時候,珍珠躺在屋頂上,頭枕著瓦片,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一偏頭就看見柳青。 這人換了一身黑色的夜行服,腰身收窄,襯出肌rou線條有力的起伏,腰間墜一個小巧的銀質酒壺。月光從他身后照過來,投下一片溫柔的影。 “這位梁上的……公子,”珍珠笑眼彎彎,“公子”二字咬在舌尖,說不盡的調笑意味。柳青心里一蕩,就聽這小鬼問道,“請問是劫財,還是劫色呢?” “劫財,”柳青挑眉道,“我要黃金萬兩?!?/br> 珍珠笑吟吟問:“那你看我,值不值黃金萬兩?” 柳青背靠大梁隨意坐下,屈起一條腿,借著月光把他一瞧,道:“我只看見一個討人嫌的小鬼,賣給人牙子,將將能換二兩碎銀?!?/br> 珍珠也不惱,叼著狗尾巴草的草稈晃了晃:“你呀,你要是做生意,一準兒賠個底掉?!?/br> 柳青聽他聲音嬌憨,語調老氣橫秋,莫名覺得可愛:“你又懂做生意了?” “知道呀?!闭渲槁唤浶牡?,“我二哥,跟著一群閩南的行腳商跑了,走南闖北,終年不著家,我的生意經都是向他學的?!?/br> 這位“二哥”想必就是聞府的二公子,聞苕。柳青看過,知道這位是個怪胎,放著好好的貴門公子不做,偏去干下九流的行當,便問:“聞家主這也忍得,由著他去?” 珍珠道:“怎么會?你是沒見我爹揍我二哥,恨不能把三條腿都打斷,你猜怎么著——沒兩個月,腿一接上就跑了!” 柳青一想那場面,確實有些滑稽,啼笑皆非道:“你父親真是不容易,養了你們幾個,你二哥這樣,你也整天惹他生氣?!?/br> 珍珠把草梗一啐:“氣的就是他!恁老匹夫,我在山里過的好好的,被他一個捕獸夾,夾斷了半條腿,我招惹誰了?” 柳青:“……” 珍珠忿忿道:“把我捆到中都,學人穿衣服作揖,說一些‘之乎者也’,說不好還要挨板子,我就容易嗎?” 柳青:“……” 珍珠總結陳辭:“有生之年,氣不死他,我就跟他姓!” 這話可謂離經叛道,混賬至極,但是從珍珠的角度,或許也沒有錯。 柳青不由地問:“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珍珠沒明白:“我?我什么?” 柳青堅定地,有些溫柔地看著他:“如果你不想留在這里,我現在就帶你走,我們私奔,沒有人攔得住?!?/br> 珍珠詫異地看著柳青。從來沒有人給他這個選項,以至于他不知道怎樣回答了。 他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慢慢地問:“跟你走,然后呢?你會放我離開,再也不管嗎?” 當然不會。柳青一雙瞳孔暗了暗。 “那不就是了?!闭渲樾χ鴩@息,“柳三郎呀,你是個聰明人,不需要我把話說絕吧?” 言下之意,跟你離開,與留在這里,又有什么分別呢? 柳青忽然覺得,他那些撒潑打滾、貓嫌狗憎,都是平時的偽裝,此刻揭下面具,露出一副通透厭倦的真容來。 月亮被云層遮住了半邊。珍珠張開手,好像要抓月亮,只抓住了一絲涼風:“起風了?!?/br> 柳青沉默地看著他,并不接話。 珍珠并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樣無所謂。他一顆七竅玲瓏心,被亂七八糟的情緒填充著,哂然一笑:“不提這些煞風景的,怪我——來來來,喝酒!” 柳青腰上一輕,銀酒壺被一個海底撈月,毫無防備地順走了。 珍珠得了手,平時那股得瑟勁兒又上來了,尾巴噔一下翹上天:“我這一手,比‘盜魁’之流如何?” 柳青哭笑不得:“頑皮!” 酒壺只有巴掌大,扁平,側面雕飾著蝴蝶紋,十分精巧。珍珠旋開瓶塞,一股辛甜酒氣撲面而來。 珍珠皺了下鼻。他平日里喝的都是清甜的果子酒和米露,對燒酒頗不適應,這味道讓他想起爛醉的酒鬼。于是嫌棄地拿中袖把壺嘴擦了又擦,抿了一小口。 “噗!” 珍珠一口噴出來:“什么東西!是人喝的嗎?”下意識就要把那酒壺擲出去。 柳青搶回酒壺:“小孩子家家,懂什么酒?” “小孩子”往后一倒,躺在瓦片上吐魂,嗓子火燒火燎像被釘耙耕過一遍,咳道:“我不小了!我爹說我今年十七了!” 柳青由他撒嬌,心道:你要是把“我爹說”幾個字去了,還有那么一點說服力。 珍珠躺了會兒,自己挪到柳青身上,抱住他挨挨蹭蹭。 柳青奇怪:怎么忽然黏人起來了?便讓他躺到懷里,誰知小東西并不安分,在他懷里拱來拱去,不小心踢掉兩塊瓦片,哐啷掉地摔碎,黑夜里“喵”的竄出一只野貓。 柳青嘆氣,抱著他拍了拍:“好了,別鬧。其他人要給你吵醒了?!?/br> 不知是哪個詞起了效果,珍珠安靜下來不動了。 柳青想過很多次,珍珠抱起來是什么感覺,沒想到這樣軟,像剛曬完的棉花,柔軟的不可思議。 他想起很小的時候,養過一只貓,抱在懷里也是這樣,又柔軟,又暖和。僅僅是抱著,一顆心就平靜下來。 眼看酒也喝不成了,柳青決定換一個話題:“你那小廝呢,你把他遣走了?” 珍珠悶在他懷里,聲音悶悶的:“聞家在城西六里橋有個分家,我打發他去那邊取一件紅翡翠鎏金墜子,今晚便宿在那邊?!?/br> 城西距離城東二十里,想必一晚上是回不來的。珍珠兒從他懷里抬起頭,眼神亮亮的:“特地為你遣走的,怎么樣,夠意思不?” 柳青摸了下他的狗頭,點評:“你那小廝可憐,是個癡心人?!?/br> 珍珠盯著他:“你看他可憐?我猜你接下來,是不是想說,我是個養不熟的,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柳青并起兩指發誓:“我斷沒有這樣想,你不用把我想的這樣壞。而且,世上沒有你這樣好看的白眼狼?!?/br> 珍珠一擺手:“沒事兒,你要介意這個,咱們趁早說開。我就是這樣,看得上就聚,看不上就散,也不會只守著哪一個,指不定哪天就散了——接受不了的話,早點走?!?/br> 珍珠等了許久,不見他回應。就在這時,一個guntang的吻落了下來。 兩人在屋頂狹小的空間翻了個身,瓦片硌的慌,珍珠吻到一半,迷迷糊糊說:“去我房里?!?/br> 柳青把他抱緊了些,兩人從月光下糾纏到房間,衣衫扯的七零八落,俱丟在地上,黑色夜行衣與白色中衣纏作一團。 柳青抱他坐在床榻邊,半蹲下去給他脫靴。珍珠也不動手,由著他脫,黑暗中眼瞳亮亮的,貓兒一樣,閃爍著盎然興味。 柳青總覺得不對,那眼神過于興奮,實在不像看姘頭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