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九月，隨著南下的寒氣逐漸蔓延到了這個城市，一覺醒來，窗外的景象似乎都霎時變化了許多，總有些……初秋特有的空曠與安靜。

    早上六點多，隨著最初近乎于透明的幾縷光線撒下，目之所及盡是錯落在平坦的地面上、或高或低的樓，此時流光般的燈火才剛熄滅，似乎落下了幾盞，更增添了幾分空曠的錯覺。

    窗戶是緊閉著的，但把手貼在玻璃上，也能感受到幾分涼意。

    距離何遙上一次回來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周了。

    多虧了這一點，奚明在這幾天里倒是過得很輕松。

    每天睡醒了之后不用擔心被做奇怪的事情，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沒有諸如此類的顧慮。

    只不過，有點……無聊。

    而且不是一般的無聊。

    除了睡覺，醒著的時間除了吃飯就是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唯一的消遣是看書，而作為一個在學生時代就已經把各類名著都翻了個遍的人，就連看書這件事能給奚明帶來的樂趣也少了大半。

    整天被關在同一個封閉的地方，雖然說條件不錯但總歸是禁閉的狀態。

    抱著手臂，望著窗外逐漸蘇醒的城市景象，奚明不由得重重的嘆了口氣。

    在這其中，有多少人是削尖了腦袋都想成為“他”的？

    以身體為代價換回物質上的享受，俗稱被包養。

    但是奚明不缺這點錢。

    或者說，在那次事件之前，是不缺的。

    156.

    在奚明大一的時候，發生了一次全球性股災。

    九月二十七日，被稱為“黑色星期一”，x交易所甚至在事故發生后的第五天，歷史性地宣布停市三天。

    因為當時奚明在國外讀書，受時差影響，直到事故發生三小時后才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被一通電話吵醒。

    號碼是他母親的。

    157.

    “……對不起?！?/br>
    接通電話后，她只是簡簡單單說了這三個字。

    奚明甚至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幾個字所蘊含的意思，也沒來得及體會到她的語氣到底是平靜還是帶著哭腔，抑或憤怒。

    就聽到了從聽筒里傳來的一聲碎裂的巨響。

    “嘀——”

    隨后是電話掛斷的刺耳聲音。

    ……

    “……很遺憾地通知您，您的父母，去世了?！?/br>
    這是幾個小時后，警察的話語。

    緊緊握著手機，力道幾乎都要把這薄薄的鋼片捏碎；四周的影像仿佛在此刻與他分離，宛若局外人的視角；頭腦不自覺地發暈，以至于奚明不得不將半數體重都支撐在了墻壁上，才不會直接暈倒。

    現在想想，母親當時的聲音，可能是在哭吧。

    對著手機的話筒，奚明忘記了自己當時到底說了什么。

    似乎什么也沒說。

    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

    158.

    被迫暫時，也許是永久停止了自己才剛開始的學業后，奚明立刻就買了最近的機票回國。

    因為是唯一的直系親屬，所以，父母死后的種種事情都要由他來cao辦，什么遺體遺物的處理，警方的詢問，向親戚的交待等等。

    但其中最麻煩的事情，莫過于財產的處理。

    很顯然，這件事情是造成他父母死亡的最大原因，現在又落到了他頭上。

    奚明現在是負債狀態。

    不僅負債，而且負了很多。那個數字是他在事故還沒發生前，看到了都會皺眉的地步。

    當然，這種事情在全球性股災的大環境下已經屢見不鮮了，奚明很清楚自己只是其中之一。

    那接下來該怎么辦？

    他不知道。

    無力回天的感覺遍布全身，他只是機械性的處理著這些落到他頭上的事情。

    后續該如何還債，對于這涉及到生死的問題，奚明沒有一點思路。

    他現在只知道，自己暫時還不想死。

    159.

    ……

    奇怪的事情總發生在奇怪的日子和奇怪的天氣里。

    自從奚明下飛機以來，已經連續下了一整周的雨了。

    偏偏這個城市又處在平原，每年到雨季，街上都會像江南交錯的小溪一樣積水，非得要穿著高筒雨靴才能勉強行走。

    回到這個即將被交出去抵債的房子，奚明一把將傘隨手扔到了地上，換上拖鞋直奔臥室，一頭就倒在了床上。

    累。

    他今天和別人打了太多交道，以至于現在連手臂都不想動了。

    然而，鬼使神差，奚明在躺了半分鐘后又從口袋里把手機拿了出來。

    手機銀行－＞輸入密碼－＞資產負債情況

    熟練的完成了這一系列cao作以后，屏幕上的圖標轉了幾圈，隨后在默認的位置出現了一串數字。

    “……”

    也許是因為最近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也可能是因為今天太累了，面無表情地盯著眼前的這一行數字，奚明幾乎都沒感覺到什么驚訝與意外。

    那原本應該是帶了個符號的數字，現在變成了正的。

    真是奇怪。

    奚明維持著側躺的姿勢，眨了眨眼睛，按著短鍵直接把手機重啟了一次。

    只見眼前的數字仍然沒變。

    “…嗯……”

    為了不讓自己白高興一場，奚明決定直接關燈睡覺。

    ……

    160.

    在那之后，什么也沒發生。

    葬禮上，只來了寥寥幾人，親戚和朋友們全都避他家避之不及，來的幾個也都是出于面子上和睦的考慮。

    看到奚明就仿佛看到了疫神似的，寒暄了幾句，只口不過問任何事情。

    酒rou親戚，酒rou朋友。

    而面對著這些應付性卻不得不去做的客套，奚明竟然也沒有感到特別的不快。

    人之常情，畢竟人家有一家老小的要養，還怕他伸手借錢呢，儼然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說不定連拒絕的說辭都排練好了。

    不過，奚明并沒有開口像他們借錢。

    因為沒有必要。

    資產的數字，從那天晚上起就一直沒有變過。

    撐著傘，注視著雨中的墓地，奚明既不悲傷也不憤怒，連眼淚都沒有流。

    真是個冷漠無情的人。他心里想著。

    161.

    然而，令奚明完全沒有想到的是，他這種“無感情波動”的狀態，會在幾個小時后被突然打破。

    隨著鈴聲的響起，他的第一反應是先把對方晾五秒鐘，再接電話。

    可是等到他數完了五秒后再拿起手機，卻又怔住了。

    那串數字曾經是他除了自己和家庭的電話外，最熟悉的號碼。

    不想和那個人說話。

    可手卻不自覺地點了接通。

    白噪音以外，似乎聽見了輕微的呼吸聲。

    “……”

    “…明……”

    “……還好么？”

    還好么？

    奚明一下子哭了出來。

    ……

    162.

    時間回到九月的現在。奚明此時正盯著窗外，終于從回憶的泥沼里脫離了出來。

    其實，在剛看到資產上的那串數字是，他就大概猜到了這個數字是怎么回事。

    很顯然，有人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動了他的帳戶，而且他還查不到任何轉帳的記錄。

    奚明不相信銀行和系統會出現這種的錯誤。

    那么就只剩下一種可能。

    雖然誰也沒有提到過這件事情，但是出于自己胡思亂想的毛病，在往后同何遙相處的日子里，奚明總有種賣身還債的感覺，就連恨意都沒那么純粹了。

    盡管連確定都從來沒有過，只是懷有這樣的猜測而已。

    至于何遙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起碼對方從不曾跟他說過類似的話。

    事實上，假如何遙真在硬塞錢了之后以這件事情作為籌碼，讓他干賣身之類的事，那奚明說不定還真會認真考慮一番。

    畢竟他所受的教育讓他無法白拿別人的東西。

    而且，那種情況下，他會還抱著能夠繼續求學的幻想，哪怕只是一點。

    ……

    163.

    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上下轉了幾圈，姑且當作是散步。

    這間屋子一共兩層樓，三個房間，都在二樓。

    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奚明從來沒有去過另外兩個房間，何遙也從沒讓他進去過。

    此時，其中一扇的門正虛掩著。因為窗戶并沒有打開，所以幾乎還是維持著一周前的狀態。

    透過門縫，能夠隱約看到里面的景象。

    很干凈。

    這是奚明的第一個想法。

    干凈得不像住人的地方。

    床被鋪得十分整齊，地面沒有絲毫雜物，桌上也沒有擺放任何物品。

    或許是因為天天有人來打掃？

    奚明敢肯定這是何遙住的房間，因為幾乎天天早上都看著對方從里面走出來。

    “……”

    雖然不能說沒有一點好奇，但奚明在猶豫了片刻后，還是就此打住了。

    畢竟何遙從來沒有說過他可以進去。

    這不僅是出于對可能受到的懲罰的害怕，也是因為奚明本身的教養和禮貌。

    更何況，假如真發現些什么事情，又有什么用？

    反正他這輩子估計都離不開這個地方了。

    164.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開鎖聲。

    來打掃的？不可能這么早吧。

    奚明悄無聲息地走了下去。

    當他走到拐角處的時候，門“咔嗒”一聲打開了。

    只見何遙毫無生氣地、走了進來。

    看到了愣在樓梯口的奚明，表情似乎有了些許細微的變化。

    什么也沒說，徑直朝奚明走了過來。

    隨后，撲倒在了他身上。

    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