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角
宋導演很快約我吃飯,在國際飯店,作陪的還有周先生。 我以為那位神秘的出資人會來,然而沒有。 “只管放開寫,只要你寫得出,我們就拍得出?!彼螌а荽蟠蹬F?,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樣子,好像他是第一流的導演,要導一部第一流的片子,正和一個第一流的作家說這話。 實際呢,他是默片時代的紅人,聲片時代的霉人:好不容易請到大明星拍戲,還沒拍出來,主角吸毒的吸毒,打官司的打官司,不了了之;好不容易拿到好劇本,還沒拍出來,作者就上了政府暗殺名單,劇本不幸成了無法公開的遺作;好不容易東山再起,還沒拍出來,日本鬼子就打來了,連帶整個電影廠都炸成了碎片。 真不知道這回是哪位出資人,命格這樣的硬。 我也怕沾上他的霉運,但為了吃這口飯,也就顧不上那么多了。 “宋先生一向高明,我是相信的,不過,就怕演員演不出?!逼鋵嵨也艖械霉苎輪T演不演得出,純粹是好奇誰來演這部片子。 “這個問題,我早就想過?!彼榱艘豢跓?,換了副嚴肅的神情,“女人,應有盡有,你曉得,女明星專有一條路,沒人捧了,就下海跳舞,事體弄得再糟,就下海賣皮rou了,皮rou老去,上街討飯,西北風一刮凍死街頭,報紙第三版一只標題——周先生,你是編報紙的,天天看新聞,我說的對么?所以說,女人問題上,當真要尋幾個電影明星,也不是難事。難就難在男人?!?/br> “要肯演,要會演,頂好還要演得好?!蔽艺f。 “對了?!彼c頭,拿著煙的手也往下一揮,“我苦思冥想,總算是想出一個人,又千方百計打聽到他的住處?!?/br> 宋導演吊足我們胃口,確切來說,是吊足我的,因周先生陪著笑笑而已,顯見不關心,等到飯后,就向我們告辭了。 我撐起傘。雨下得很大,接連幾天都是這樣,我已習慣了隨時帶上一把傘,即便出門時艷陽高照。 一場秋雨一場寒。 我們叫到了黃包車,鉆進雨棚,感到避風港灣般的暖意。車夫在雨水中狂奔,穿著那樣單薄的號衣,汗味依然透過雨幕傳到我的鼻尖。 我應該同情他——我想接一句,又有誰來同情我呢,可我好像沒有這樣的資格。 車停了,車夫開高價,也許是當著我的面,宋導演沒有過多理論,干脆地付了錢。 這是一條骯臟、泥濘的路,天上是沉沉的烏云,然后是黑色的、舊式的屋頂,再是斑駁的墻,墻下是黑皴皴的窗,窗里像是有人,那些被毀去生活的人,或是從未擁有過生活的人。下面是灰色的地面,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腥臭。 雨是這個世界最干凈的東西。 乞丐撲到我們腳下要飯,太多了,一個接一個,我們嚇得拔腿就跑。 路邊有撲倒在地、靜止不動的人,不知是死是活。 “這里?!彼螌а菰诠战翘幷泻粑?,在他身后,是一家棺材鋪,那些方方正正的盒子,高高在上地擺在店里,售價相當昂貴,并容不下外面的死尸。還有若干紙做的小人,穿著鮮艷的衣裳,臉上畫著兩團胭脂,在笑,笑得比外面的活人燦爛得多。 我們從棺材鋪里的小樓梯上去。 那個胖胖的老板拉住我們:“喂,阿是尋樓上的赤佬?死得差不多快了,欠了三個月房錢還沒付,要收尸,先付鈔票!” 我和宋導演大吃一驚,推開他就沖上去。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用文字描繪接下來看到的一幕。我寫過無數旖旎的場面,也寫過魯迅式的暗色調,但當我真正身處其中時,只有厭惡和轉身就走的沖動。 我無法辨別那股惡臭中是否包含腐尸的味道。無法辨認腳下那些腐爛的、發霉的是什么東西。甚至無法確定床上那具身體是人還是骷髏。 “朋友,醒醒!”宋導演大聲喊著,終于壯著膽子去推他。 我看清了那張臉,瘦得幾乎脫相,慘白的,瀕臨或已經死亡。他的眼睛緊閉著,看不真切,鼻梁很挺,唇形帶有天生的弧度,即便是這樣,看起來還像是在微笑。是個三十幾的男人,也許還要年輕一點。 宋導演試他的鼻息,又摸他的脖子,最后搭上他的額頭,扭頭叫我:“快點,搭把手!” 把他送進醫院的時候,我可悲地想著,這昂貴的醫藥費將由誰來付,還有他欠了三個月的房錢。 高燒,沒有進食,長期營養不良,運氣好的話,可以醒來。醫生說得輕描淡寫,并不是歧視,只是司空見慣。 如果他死了,無疑又將成為宋導演走霉運的一項鐵證。 如果他醒了,一副孱弱的身體,怎么能夠拍情色電影? “你留下來等著。他最不想看到的大概就是我了?!彼螌а輿]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抓起帽子,在臨走前發出一道命令。 這話太不客氣了。 我想拒絕,但是我意識到,醫院的環境比我租的房間好太多,我大可以呆在這兒編劇本。 這是一件三人病房,隔壁兩床的病人不幸死了,暫時還沒補上。我坐在床邊涂涂寫寫,自來水筆里的一管墨很快用完,變成性愛的輪廓。 我想寫一個男人和十一個女人的故事。我在紙上寫下她們的身份,將她們取名為第一個女人,第二個女人,第三個……第十一個女人。她們散落在上海的各個角落,是胡蝶也是阮玲玉,是Miss榮也是莊太太,是Violet也是佐藤洋子,是隔壁王師母也是樓下李meimei,是會樂里三姑娘也是陳公館九小姐。 我用最后一點墨,畫了一豎和一個圈。 準男主角還在昏睡,身上的長衫已經被換成病號服,整潔了許多,只有頭發還黏在額頭上。我撫摸他的臉,熱度好像退了一些,這是個好兆頭。病房有些潮熱,給他鍍上汗水的光澤,那些漂亮的線條,浸泡在臺燈涌動的光焰里。我不受控地取出一塊手帕,佯裝給他擦汗,解開了他的上衣紐扣。 我好奇我以外的男人的身體。我覺得出太多汗不利于康復。我無聊。 他不像我想得那樣皮包骨頭,不知是不是做過體力活,衣服脫下,居然還算有rou。手帕經過他的rutou,比其他地方柔軟得多,像紙杯蛋糕正中間的鮮奶油。我移開手帕,用手指觸碰那兩枚淺褐色的小果。是錯覺吧?他的身體似乎動了一下。 我順著他的腰線摸下去,那發燙的觸感,如初冬的壁爐般引誘我繼續。褲子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我稍稍抬起他的身體,很容易就將那層廉價的布料剝落。大概是為了衛生的緣故,里邊并沒有三角褲,我一下看到他的體毛和蟄伏其間的下體——很漂亮,估算起來,應該是接近我在里常寫的長度了,不得不承認宋導演很有先見之明。 我想知道他勃起時能有多大,或者說,想用一些能發生變化的事物消解長夜。隔著手帕,我摸上他的yinjing,像摸上我自己的一樣。他竟然真的有了反應,敏感得出乎我的意料,假設現在有一只鏡頭,大可以為這抬起的瞬間拍攝特寫。 但我的手腕突然被扣住。 “你醒了?”我嚇了一跳,臉上只燙了一下,馬上恢復平靜。我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是中規中矩的杏眼,正含著難以言說的情緒。 “我剛才就已經醒了?!彼戳丝磮杂驳南麦w,又補充,“在你摸我的……rutou的時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