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兒雖被上仙救回，卻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兔兒變得很膽小，很敏感。以前最喜歡在月宮伴著星光喝酒，現在天還未黑就躲回房間，把燭火都燃著，見個影子就驚起。以前最喜歡窩去別人懷里睡覺，現在只以人的形態活動，把衣服穿得嚴嚴實實。以前會瞪人、咬人、罵人，現在只低垂著眼眉，一句話也沒有。

    兔兒看自己身上的傷就想哭，咬著嘴對上仙說：“誰也別告訴?！闭鎭G臉，兔兒很難過。

    上仙只對外說，兔兒神身體不好，要靜養，不見人。然而找兔兒神的門客依舊不少，上仙親自出來回絕。眾仙互相點頭：不愧是兔兒神，連這么清高的上仙都能釣到。

    兔兒聽到這話，又開始哭。怪不得之前將軍罵他是“yin魔”，他現在真真是yin魔了。什么神仙不神仙，他就是仙界最臟最弱的垃圾。

    上仙會去房間里陪兔兒。上仙一來，兔兒就不好意思哭。

    上仙心疼極了。他還記得兔兒用亮瑩瑩的紅眼睛瞪他的模樣，記得兔兒傻乎乎地跟在他身邊監視他的模樣，記得兔兒笨手笨腳撲倒他的模樣……現在的兔兒，簡直憔悴成另外一個人了。

    上仙把掛著眼淚的兔兒抱去他柔軟的大床上去。

    “一起睡吧?！?/br>
    兔兒要自己蓋一床被子，這樣才自在；要睡在外面，這樣好逃跑；要燃一整晚燈，這樣才安全。

    兔兒的眼睛張開，警覺著。

    “睡吧，小兔子?！?/br>
    兔兒想起好多好多事，一夜未睡。

    兩位仙女來傳話，說兔兒神犯了錯，要去月老門下領罪。

    上仙不明白。

    兔兒神不躲，拖著憔悴的身形，跟兩位仙女去了?！拔矣羞^錯?！?/br>
    眾人見到兔兒神時，都驚訝了一番。兔兒瘦了許多，氣質也與先前不同了。

    “你在這樹下悔過三年，并把紅線理清楚。若不能，三年后的今天就剝了你的仙籍?！?/br>
    “嗯?！?/br>
    兔兒當年把上仙的紅線亂纏，時間過了許久，線與線之間早已亂得不成樣子。那棵粗有百圍的大桂樹上，飄著千千萬萬、絲絲縷縷紅線，兔兒站在樹下恍若一粒粟米。他要花多少時間，再去找到上仙的紅線，并把那團亂線都解開呢？

    此后的日日夜夜，兔兒都在樹下理紅線。在妖界痛苦的回憶依舊徘徊在腦海，讓他時不時想痛哭，時不時想自殘。兔兒漸漸明白，所謂情，并不只愛，那種因為傷害、或出于無奈的種種選擇，都在情中。

    夜晚的風輕輕吹著，兔兒捧起一根紅線，掏出懷里的剪刀。

    “剪斷，剪碎，是不是就可以無情……”

    兔兒神的紅線，飄散在空中。

    不遠處，上仙看見一段紅白相間的身影，從桂樹茂密的枝葉間墜下。

    －

    兔兒整日嗜酒。在泠然君的小屋里，醒醒睡睡。

    “兔兒?！?/br>
    “別動我…”

    “醒來，走了?！?/br>
    “唔…”

    “快點，不然待會兒你找不到我了?！?/br>
    兔兒揉了揉醉醺醺的眼，跟泠然君去亂墳場。

    泠然君在土堆荒草里游走，刨墳，剖尸，吸取神髓，神情冷漠、眼眸黯淡。

    “害怕嗎，兔兒？”泠然君累了，坐在碎尸旁邊，食指和拇指細捻著砂土。

    兔兒搖搖頭，最可怕的事，他已經歷過。

    “走吧，這里太臟了?！?/br>
    兔兒乖乖跟在泠然君身后，走出墳場，他的酒已醒了。他看著清瘦的泠然君，居然有些憐憫。

    泠然君低頭，發現原本沾了血的衣擺干凈了。他淺淺笑：“謝謝你?！?/br>
    兔兒臉紅，假裝醉著，跑去前面。他想：要是仙術再厲害些，泠然君就不必去冷冰冰的水里洗身子了。

    －

    將軍找不到兔兒神，心里掛念，與昆侖上仙說了兩句。

    上仙不說話。他抿了口茶，抬眼看向遠處：“八成是去哪里玩了吧?！?/br>
    將軍皺眉，自顧自地說了許多。從月桂林到百草坪，從瓊雪池到泠然殿，兔兒以前喜歡待的地方都不見他的蹤影。

    上仙眼角微微動了一下，他竟不知道將軍和兔兒關系這么好。上仙莫名生出一股火來，一半生自己的氣，氣自己明明知道兔兒在哪里卻找不到理由與他見面；一半生將軍的氣，兔兒現在正要人勸慰，呆將軍怎么不去下界找找。

    “哎，他愛吃的苜蓿都在我這里放蔫了。這兔子，跑到哪里去了……”

    上仙看見將軍從懷里摸出一把干掉的草。

    “他吃草？”上仙驚訝。

    “畢竟是兔子呀?！?/br>
    “也是……”

    上仙想象得出，兔兒窩在將軍懷里酣睡的模樣。他有些沮喪。

    －

    漆黑陰森的密林深處，有一口清池。月光下，泠然君脫去衣裳，走近水里。他伸展四肢，整個人若隱若現地飄在水面。他的左臂在月光下瑩瑩發亮，似乎環繞著一股異氣。

    兔兒縮在池邊的柳樹下，有些害怕。怕這股異于仙界的不知名幽氣，怕那池深不見底的水潭。

    泠然君輕輕地嘆氣，有些愉悅，有些疲憊。

    兔兒看著泠然君，看得出神。

    泠然君好詭異，好漂亮，好邪惡，好迷人。

    泠然君一點一點親吻自己的左臂，喃喃自語。

    “想看嗎？”

    那聲音很輕，但兔兒知道是對自己說的。

    泠然君浮在水中央。

    兔兒點頭：“但我不會游泳?！?/br>
    “下來?！?/br>
    “我、我不敢……”

    泠然君游去岸邊，眼神里蕩著月光：“下來?！?/br>
    兔兒仿佛被什么蠱惑，慢慢靠近水邊。泠然君的眼睛是灰色的，真好看。

    “我、我……”

    泠然君勾起嘴角，伸出手。

    兔兒又往前走了一步，顫顫伸手。

    “下來！”

    “??！”

    兔兒猛地被拉進水里。

    “嗚嗚！救命！”兔兒在水里撲騰，嗆了好幾口水。

    泠然君、泠然君！

    水很深，踩不到底，兔兒不行了，咕嚕嚕沉下去。

    兔兒掙扎了一會兒，覺得眼前又清晰起來。

    “哼，我就知道……”

    是泠然君的聲音?？墒?，他凄詭幽麗的身影不見了。

    “泠然君……”兔兒坐起來，望向水潭，喚：“泠然君？”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找那妖魔？”

    兔兒回頭，發現昆侖上仙站在他身后。

    兔兒神色驚惶，他知道，一定是上仙把泠然君驚走的。泠然君，去哪里了？兔兒吼道：“你干什么??！”

    上仙好心施救，兔兒卻不領情。

    兔兒爬起來，轉了兩圈，徹底不見泠然君的蹤跡了，急得眼淚汪汪：“你，你！多管閑事！”

    “回仙宮?！鄙舷勺テ鹜脙旱氖?。

    “別管我！”

    “整天和妖魔鬼怪廝混在一起，成何體統！”

    兔兒哭吼，發狂似地掙脫上仙?！皾L！滾遠點！我不回，再也不回！”

    “那整天跟著野鬼去刨墳坑嗎？一身尸臭味。竟愛和那種低賤的東西混在一起！”

    “就是要刨墳坑！就是低賤！你滾，別管我！”

    上仙把兔兒抵到樹干上，把發怒的金色眼眸湊到兔兒面前：“三年，你悔過了什么？你這樣胡來，早該被剝了仙籍?！?/br>
    兔兒呼哧呼哧地喘氣，紅色的眸子，直勾勾盯著上仙，“你，沒資格?！蹦歉蹦?，真像妖界的小魔頭。

    上仙壓抑著許久沒有發動過的靈力。

    兔兒感受到了密密麻麻的疼痛，太初的力量太強，已經在傷他的仙魄了。

    他倔道：“廢掉我啊，這樣、這樣我就和泠然君一樣了！”兔兒疼得眼淚直流，心里卻在憐憫泠然君。

    泠然君說，他不容于三界，只好到處輾轉，匿跡世間。

    這回，泠然君，又要離開了吧……

    嘭咚一聲，兔兒身后的大樹碎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