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火
一 失火 夜幕深深,天邊隱約掛著一兩顆星子明明暗暗,更顯得入了冬后的天氣寒冷寂靜,西風嗚嗚吹起,吹得高大破舊的殿門窗欞發出細細的吱呀聲來,躺在陳舊的八仙床上的孩子鼻子動了動,又再動了動忽的一個機靈睜開眼睛翻身坐起看向殿內。 此處是清心殿最偏一處,雖然小,卻也建得高大寬敞,只是內里擺設極為稀少簡單且陳舊,殿內燭臺未點,僅僅四盞掛著些許破爛蛛網的紗罩落地鶴含靈草青銅燈從十五丈開外的殿門處均到床前。燭火蘊著柔和卻照不盡殿內另一半的黑暗邊角,清冷的偏殿里此時像是光芒所在之外的黑暗處深深潛伏著可怕而未知的怪獸。 而此時,殿里飄動著著一層嗆鼻的細煙,床上的孩子穿了鞋往殿門走近一些仔細看了,發現這些細煙正是沿著破舊的門窗空隙正往里一股股的送,伴著煙,還有不時吐進來的一些細小火苗。 本該守在殿內的小侍不見蹤影,殿外隱約隨著嗚咽風聲傳來奔跑聲與聽不真切的呼喊聲與仿佛刀兵鎧甲碰撞的嘩啦聲。 “嘖,盲目戀愛的力量可真偉大,能想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與人私奔外逃出宮的把戲,只可惜我的好mama哎,你小看你丈夫了?!?/br> 身量約一米左右高的孩子搖了搖頭,眼里失望與嘆惜孤寂一閃而過,隨即轉身翻到自己的外袍,又看了看床上的破舊泛黃陳帳,毫不猶豫的放棄了外袍,瘦得像干柴的雙手扯著帳子猛的往下一蹲。 “哧啦”一聲響聲在清清冷冷的大殿里響起,帶起一片灰塵。 一邊咳著吐灰,這孩子一邊拿著撕下來的帳子一角又扯開一條細邊,到臨窗下的小幾邊掀了茶壺蓋兒,把布塞進去用冷剩茶水浸濕了,這才有條不紊的一邊卷了細布條往自己臉上系住擋住了鼻口。 風助火勢極快,只這十來息之間的時候,大殿就開始發出哧哧剝剝木頭被火燃燒的聲音,細煙開始轉濃,這四五歲左右的孩子沿著大殿轉了一圈后把門窗俱都打開來,最后挑著火舌最小的一處,搬了凳踩著從窗戶里跳了出去順勢在地上一路翻滾。 一出大殿到了院子,便能清晰聽到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潑水聲,催促聲,慘叫聲,鎧甲鏘鏘之聲。 這孩子也不著急,確認了身上的衣物被燒的地方火已滾熄,隨手把破帳布扯下丟進火里,滿身灰土也不擦還順勢摸了把灰土往自己臉上多抹了點,這才走到光溜溜的院子西南角,站在依墻而立的幾塊奇石一株細梅邊像是欣賞自己房子被紅炎吞噬的最后美景,眼眨也不眨的看了約一分鐘,這才毫不猶豫的先以身體往奇石上撞了幾下,最后抬手往奇石尖角上一掛。 鮮紅的血瞬間飆流,巨痛刺激得孩子的眼睛瞬間蒙上了一層水光,可怎么也流不下來。 這可不行,這身體才七歲,痛成這樣不掉貓淚還是孩子么? 想著孩子狠狠心,聽著有腳步聲并奔跑時鎧甲金屬摩擦的聲音與大聲詢問里邊可還有人在的聲音順墻從遠處及近,趕緊挑了挑角度抱著細梅往上躥,一邊往梅枝向墻外伸出的枝椏方向爬,一邊扯開喉嚨大聲喊:“救命??!救命??!小栓子,快來救命!” 外頭的奔動聲停住了,有成年男子大聲道:“誰?” 聽到有人回話,這孩子嘴角翹了翹,掐一把自己痛得自己哆嗦了喊:“小栓子!救命!救命??!以后本皇子都聽你的,把床讓給你睡,我給你守夜,快來救我??!” 說著細細弱弱的梅枝不堪承受孩子的重量發出一聲折斷脆響,這孩子松開手發出一聲尖叫讓自己往下摔。 墻頭猛的竄上來一道高大的黑影,正好瞧到這孩子摔在地上一歪身額角撞到了石頭上。 鮮血在明亮的火焰里分外紅艷。 被這禁衛從地上抱起來,孩子痛得眼前直發黑,眼淚終于自然的流了下來,暈之前他把臉窩向禁衛懷里藏起來,嘴角小小的勾了勾才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胤朝武帝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冬夜,冷宮清心殿走水,因風助火勢,等宮人與禁衛們撲滅大火已經是一天之后的事了,還好清心殿極是偏僻,因此大火僅僅燒毀清心殿一處及外邊十廟大的桃李林,只是住在殿內的貶妃貶美人三人,宮女六人及內侍八人俱都喪火海未能逃出來,唯有年僅七歲的二皇子得助墻外路過的禁衛逃出生天。至于那救火的禁衛與內侍宮女們,也有兩個禁衛一個宮女因房梁倒塌來不及避讓而身受重傷。 嘖。 重傷個屁。 勉力睜開一絲眼睛看向頭頂的帳子,二皇子聽著床邊上的太醫敬聲向武帝細說自己的傷勢。 “陛下,二皇子身上多處擦傷撞傷,肋下骨斷兩處,雖已正骨,但藥效散去只怕疼痛綿延高熱并發,二皇子本就體弱,需宮人片刻不離小心看守方可?!?/br> 說完了一時場面安靜下來,頭還暈暈沉沉聽人說話像是在山谷聽回音似的二皇子莫名的感覺空氣里一陣壓抑,一道銳如刀鋒的眼神從自己頭頂開始,掃向自己腳板。 這眼神鋒利又殘忍,仿佛蓋在他身上的被子都被切割開,使他一絲不掛呈現在人前,二皇子心里一個勁兒道:我忍,我忍,一邊努力側臉向外,想睜開眼睛看個清楚。 他這舉動使得擁有那眼光的人嗖的把眼光迅速調向床頭落在他臉上。 感覺到落在臉上扎得自己皮膚細細絲絲疼痛的眼光,二皇子在心里松了口氣,可臉皮子卻努力繃緊著,并努力讓自己微微張開嘴抖動著,像是費了老大的力氣喊出一聲蚊子聲大小的喊聲。 “父……父……皇?” 滿場寂靜,沒有人發出聲音,空氣里仿佛更加壓抑了。 好半晌,二皇子又吶吶無聲的像是滿是失望的喊了聲父皇后,終于感覺身上一松,那道刀鋒似的眼神撒走了,隨著腳步聲,一個細尖顯老的太監輕聲對太醫道:“沈院判,陛下宅心仁厚,您為陛下顧照皇家子嗣,皇上都是看在眼里的,這幾日辛苦您不離不棄守治二皇子,您還請先回府休息休息,來人,送沈院判出宮?!?/br> “爾等可聽到沈院判所言?一個個的,都給咱家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把二皇子看護好,出了半點差錯必定嚴懲不貸!” 聽著這太監離開,感覺有宮女拎了濕帕子給自己溫柔擦拭臉頰,二皇子 提緊了心苦笑:自己還在病中,所謂的生父竟然示意殿前總管把太醫送走,顯然對自己活著還是表示不滿。 也是,誰愿意戴王八綠帽呢?現代男女變心抓jian都搞出好多殺人事件出來,更別提現在是封建君王集權制度的古時候,人命可一點兒都不值錢。雖然說這個身體的身份高,可也就是那么個可有可無的玩意兒,連正式的名字都沒有賜下來,而胤武帝才二十二歲,年富力強年青力壯,想找幾個女人想生多少孩子都是隨隨便隨便就成的事。 投胎真是個技術活兒。 要不,自己順其心意死了再投回胎重生一個?說不定能重生回去華夏呢? 二皇子想得挺好,可老天爺大概見他一個現代人重生到這不知名的平行世界的古代不容易,居然不像別的古人生重病一個不小心就收走命一條那樣收走他的,反而在經歷了反復高燒之后靠著苦如黃連的湯藥與并不飽肚的粥水硬叫他挺過了這一劫活了下來。 雖然人活下來了,可也付出了些代價,原本只是瘦瘦小小營養不良,暴病一場后直接進入了皮包骨的狀態。 活生生憋得二皇子一口氣在心里不上不下,回頭一想,一心想看自己死的胤武帝聽說自己沒死成硬活下來了,不定比自己心里更膈應著呢,又樂了。 正如二皇子所想,胤武帝這會很不高興。 武帝不高興,便不想讓二皇子高興,于是派人把二皇子請去了太極殿。 這是二皇子第一次真正的面對自己的父親。 這里的時代和華夏并不同,朝代也不一樣,從神話時代傳承到現在經歷了無數小國并立,群雄逐鹿,直到五國六朝,六朝最后被世人稱為衛帝盛世,這個朝代更像秦始皇一統天下,姬衛統一了六朝,立國號胤,自稱承天大帝,著工匠修建巨如城池的胤陵,使法家學者立律立嫡,又如同始皇那般焚竹簡后集中六朝名士學者一統思想著書立傳以傳世,分藩圈地,因為衛帝尚武,故而后世子孫與胤朝子民也受到影響,民間有游俠俠客,便連一些讀書人物都喜腰佩劍飾裝充門面。 衛帝以武定天下,其長子姬煊亦如此,到得第四代胤帝姬陶則因天下太平,本人武功無能,故偏愛文治,開始扶持簪纓世家百年望族士大夫,修正律法推廣徭役科稅,更是下令天下推行詩詞歌賦文人風氣,因此從陶帝到武帝這代,衣著竟混了曲裾與古代魏晉名士的峨冠博帶及大袖,又有胡蠻箭袖短打。世家子弟必是學那風流人物踩了木屐穿著廣袖大袍自有風流的那類,胡蠻箭袖則多是行商走販,而那短打則普遍是鄉野農家,因此世人以衣認人。 曲裾深衣乃朝官與皇宮內妃嬪夫人等穿著,然而到了姬武,他擅武厭文,把溫和的律法改換成酷吏刑罰,更是厭倦裹身邁步都不自由的曲裾深衣,自己明晃晃披著大袖衣袍里邊穿著箭袖與寬松的绔褲,套上北邊蠻胡傳過來的深筒鹿皮靴或赤腳赤果上身習武練箭。 重生到這個世界七年里,二皇子偶爾聽起自己的內侍小栓子說過好幾嘴武帝,全是武帝殘虐冷酷,小心總是沒錯,故而一路上二皇子一直保持著臉上膽小謹微的表情。 太極殿里入目是四根巨大的起碼有三十米高的蟠龍柱,純黑巨石所雕而成,龍身為工匠所染金色,吞云架霧撐起整個寬有五六十米的巨殿,而在其中的約七八米寬,像是用整塊巨石一氣雕成的黑色盤龍而成的椅子格外引人注目。 二皇子趁著眨眼的時候快速打量了一下,也來不及看清椅上坐著的身形高大魁梧的生父長得啥模樣趕緊跪在地上行禮。 沒人教過他應該行什么樣的禮,二皇子只能憋屈的跪在地上,額頭抵在并攏的手背上,嘴里喊著父皇安,身體一動也不敢動。 胤武帝靜靜的看著這個自己沒有多少記憶的兒子,聲音不帶感情,“站起來,抬頭看著我?!?/br> 二皇子依言站直了,抬起來頭來。 也許是因為武帝高坐于龍椅之上,也許是身上殺戮之氣太重,二皇子這個嫩皮老芯子現代貨只看了一眼就被駭到。 武帝長得并不差,按二皇子的眼光來看,五官深刻,輪廓硬朗很有男子氣概,眉毛也許是像了桓帝,濃黑卻非刀眉是劍眉,斜指兩鬢,眼如鷹又比鷹眼更長,偏像丹鳳,鼻若懸膽,倒是柔化了一些他的面部表情。此時的武帝并未戴冠,烏發只隨意扎成一把垂在身后,身上玄衣仿佛和黑色巨龍化為了一體,使得他看著剛威攝人無比。 二皇子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頂著武帝黑沉沉仿佛兩柄利刀的眼神安靜如雞的垂下眼睛盯著自己腳尖。 武帝知曉情事早,十三歲便有了教導自己初曉人事的寢侍,大皇子二皇子的生母們便都是他兩個寢侍之一。二皇子出生那年,正是他十五歲聯合各世家旁支庶子推倒世家族長自立與宮庭禁衛清理皇城弒兄逼宮親父禪位登基的時候,季美人是個空有外表不長腦的,以為憑著給他生個兒子就能登天,他這樣專橫強悍還有心機的男人眼里,美人也不過就是個玩意兒,能賜她個美人位已經是頂了天,還敢得寸進尺,去冷宮得寸進尺去。因為厭了季美人,連帶的剛出生的自己這個兒子,自己好像都沒看在眼里,名字都沒給過。 隔了七年,武帝第一次細細打量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兒子。 太小太瘦了,跟個貓崽子似的,眉和眼睛長得像自己,一看就知道還是自己的種,只是鼻子嘴巴和那個倒三角臉型都撿了季美人的像,小小巧巧的帶著一種竟是女兒家才有的柔美昳麗。 雖然看著像女孩子兒,可命還真硬,那般斷了骨頭一連高熱,自己也撤了太醫只叫宮女太監們隨便灌些藥湯竟還活了下來,倒是有些意思。 想到這里,武帝揮了揮手,大殿一角無聲的轉出一個人來,手里捧了一個長盒遞到二皇子面前。 “季美人生養你幾年,想必你二人母子情深,父皇便賜你此物以全你母子之情,打開看看?!?/br> “孩兒遵旨?!?/br> 二皇子恭敬的又跪在地上行禮,看著面前的一尺長半尺高的深色木盒緩緩伸出手。 武帝叫自己來,是不懷好意的,這件事二皇子心知肚明,心下警惕不已,然而如此光明正大賜物,應該不會下毒,只是里頭是何物? 心里生出一股強烈的不安,二皇子的手放在木盒銅扣上。 巨大的宮殿里清脆的銅扣嗒的打開聲分外清晰,像沉沉鐘聲一樣響起在二皇子腦海里,隨著盒子打開,武帝沉聲道:“拿出來看看?!?/br> 盒子里是一疊白里泛黃薄如紙張的干燥東西,二皇子聞言伸手小心捏住最上層的一角把它提住。 “小心些便可,你慢慢站起來把它拉開來看?!?/br> 這是什么古怪東西? 二皇子心里的不安越來越濃,隨著自己一步步后退,拉著這東西慢慢展開于大殿之上呈現出它完整的模樣,才發現最后盒子里拖出來的竟有一叢叢黑色長發。 這是…… 這是! 季美人的皮! 二皇子呆愣了一番,茫然的抬眼看向高坐龍椅手正輕撫龍頭龍角的男子,恍然中看到他微微勾起嘴角笑得像地獄爬出來的惡魔兇獸:“帶你母親回她故土并州府青縣立墳為她好好祈福,叫她來世老實本份,方可活得長久?!?/br> “你既帶她回鄉守孝祈福,年紀小小也是辛苦,朕賜你名字,姝。另賜你帶刀侍衛四人,內侍一人,明日動身?!?/br> 二皇子看著自己手里的人皮,渾身顫抖,被武帝使上一絲內力喝叱一聲才震得回過神來撲通重跪于地,俯首一個勁的重重磕頭,不知疼般忍著瘋狂往喉嚨涌上來的胃酸殘飯嘔吐感,泣顫道:“謝、謝父……皇賜名……蘇?!?/br> 姝非蘇,小孩子聽差了? 罷了,一個名字而已,蘇便蘇罷。 武帝看著一米高的兒子謝了恩一邊抽咽著一邊顫顫抖抖好半天才把自己命那jian夫禁衛動手剝下來的并不完整的季美人的皮折疊放回木盒里,小心抱著那個一尺來長約半尺高的大木盒子沉沉走出巨殿高門外,方輕聲對著空氣道:“派個人看著他?!?/br> 大殿的空氣微微泛了下漣漪又恢復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