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理解的自己
31 車窗降到最底端,我單手撐著側臉。風的速度沒有將腦海里的東西驅散干凈,眼前的風景像另一座城市的內容,由前往后平滑掠過。母親穩穩地抓著方向盤,身上散發出干凈溫柔的味道,像牛奶淋在玫瑰花瓣上。 從家里出來的時候,陽光已經越來越暗了,但我依然覺得太耀眼,行走時覺得腳下的地面太過堅硬,沒有絲毫彈性,身體沉重得如撞上玻璃墜落的鳥。綠色的草坪有些偏藍,馬路的聲音太刺耳。白色的越野像一張白紙移動到我面前,從車上下來一個女人,過了片刻我才意識到那是我的母親,我的親生母親。熟悉的事物都一剎那間被抽離了靈魂,陌生得突如其來。被默認為“尋?!钡男腋>故侨绱溯p易地破滅。 “為什么不帶阿維一起來吃飯???”母親問我,她下午發給我約定的時間地點,還讓我叫上阿維,但是我說我不想帶他去。 “爸爸又離婚了?!蔽已燮]抬,嗓音有些沙啞。 母親詫異地迅速轉頭,空氣中流過短暫的寂靜?!盀槭裁??”她問了意料之中的問題。我一邊看著窗外一邊簡短地回答,她從鼻子里哼笑了一聲:“變本加厲了啊?!贝舐暤摹鞍ァ毕袷呛転t灑地否定了我爸這個男人的本質,除了鄙夷,自己未受到任何影響。 這種感覺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我微微瞇起眼睛,太陽又冷又刺眼。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想吃什么???” 一只手忽然撫摸上我的頭發,我愣了一下,回頭見母親正溫柔地注視著我,她眼里在為我難過,想要伸出胳膊抱住我。猛然間我鼻子泛酸,又轉頭望向窗外,那只細膩的手掌輕柔地順著我的頭發,眼前的風景漸漸模糊起來。 在餐廳里吃完飯出門,空氣黏糊糊的,硬朗的孤星高懸于空。貼著大腿的褲兜里手機突然震動,仿佛蘇醒了一只昆蟲。震顫傳來某種預感,我拿出手機一看,果然來電顯示阿維的名字,掛掉后他又打了一次。 “誰的電話?不接嗎?”母親奇怪地問我,視線移了過來。 我把手機轉過去?!皊ao擾電話?!闭f著,阿維就被我殘忍地拉進了黑名單。沉寂的手機不再振動,可有一股遠遠傳來的心痛隔著屏幕鉆進了我的胸腔。 我沒帶任何行李,住進了母親的家,寬敞的單層公寓,現代化指紋解鎖的門,開放式廚房和全自動洗碗柜,角落的掃地機器像只憨厚的寵物吸食著灰塵,在這最二十一世紀的房子里,我卻發現沒有電視機。也對,從小家里除了爸爸,沒有人愛看電視,這說明她一直獨自生活吧。母親把給我買的面包、零食一一放進冰箱和儲物柜,將襯衫的袖子挽到胳膊,倒了一杯檸檬水,杯沿貼到深紅的唇邊。 “阿維想填什么志愿???” 如果是別人問我,我會假裝沒有聽見。 “應該……我不了解?!?/br> 母親的腦袋向右歪了個微妙的角度,挑起一側的眉。 “你們沒聊過這件事嗎?” 我假裝翻閱桌上的一本旅游攻略,指甲磨著紙頁的邊緣。如果謊稱沒聊過,那她一定會為我究竟如何在那個家里生活而擔憂吧。 “聊過。Z大吧,他?!?/br> “那和你一樣嘛,肯定會有很多溝通啊?!蹦赣H說,“還是你依然把你弟當成競爭對手防著他?” 我不小心摳破了紙張,心臟咚咚地跳躍,竟有一瞬間的驚慌。我從來沒有將心思告訴過他人,可是母親卻什么都知道。 其實我不光知道阿維的志愿,還很害怕,我們對彼此的目標太過清楚,我想去全國最好的語言系,而他想和我進入同一所大學。所以即使我現在躲著他,終歸是要相遇的。但我不可能放棄我的目標,雖然我對語言系的執著來源于爸爸,一個法語教授,我曾無所不能的爸爸,優雅開明的爸爸,無不良嗜好的爸爸,現在卻像氣球一樣砰得爆掉了,氣流和碎片炸得我渾身疼痛。我想如果爸爸是一名建筑師,我的目標會不會也變成建筑師,或許說不定我的理想恰好和爸爸的職業重合。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變成怎樣的人,連自己也沒搞明白,但還是勉強自己挪動腳步,因為不前進的話肯定是不行的。賭氣不考語言系,賭氣考別的大學,什么都不能改變,只會讓處境變得糟糕,讓我離自己越來越遠。所以亦步亦趨也罷,和那個誰碰面也罷,為了割裂它們而放棄掉我的志愿,相當于放棄我的生活,不值得,太蠢了。 “脾氣倒是和我很像,但這不好,會活得很辛苦的?!蹦赣H又倒了一杯水,走到沙發邊坐下,“你暑假有想做什么事嗎?” “我想還是先學車比較好?!蔽铱戳艘谎勰赣H,卻不敢與她對視,只好盯著攻略里的插圖,纏繞著綠峰的盤山公路似乎那是能夠提供解答的巨大指紋。 “嗯,會開車是現在必不可少的技能,但最近天太熱了。你舅公認識開駕校的,過兩天我聯系他幫你報個名?!?/br> “嗯?!蔽易炖锖钢x謝」兩個字,猶豫了半晌還是沒能表達出來。 晚上我準備去浴室洗澡前,母親在和爸爸通電話,告訴他我住在這里,至于住幾天完全由我的心意,這時我才知道她專門請了一天假來陪我。我不禁放輕腳步走進浴室,將短袖從頭部脫出,扯下褲子的松緊帶,腳從到足踝的襪子里滑出,最后慢慢地拉下內褲的邊沿。最讓人難過的事,是我發現當我一點點褪下身上的衣物,逐漸一絲不掛時,腦袋里控制不住地會想到阿維。我覺得好羞恥,自己怎么能那么沒有原則那么yin蕩,想用力敲醒腦袋,卻又無能為力。吵得那么厲害,走得那么決絕,可依然抵不住產生露骨的意識,這比毒素還要沉潛而無聲。 這兩天我過得很糟糕,工作狂母親第二天便早出晚歸,七點出發,晚上十一點左右到家,她心里很難受,非常過意不去,明明是她想讓我住這里,卻同舊日沒什么兩樣,生活幾乎被工作占得滿當當的。她想要請假陪我,我說不用。我說,我會和朋友出去玩的,你不用太在意。母親聽后露出吃驚的表情,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好像對我的社交生活一直以來都默默抱著悲觀的態度,直到驚喜地發現兒子竟然還能有幾個玩伴。 “你的朋友都叫什么名字?” “說了你也不認識?!蔽艺f得是實話,即使我現在瞎編幾個她也會信,而且根本也記不住。 “哈哈,也對。我多給你點零花錢,你跟朋友好好玩,帶來家里也沒事,有需要就打電話給我,我可以開車接你們?!蹦赣H整個人輕松了起來,“要注意安全啊,現在外面危險特別多?!?/br> 我看著她,突然間聽到另一層含義——我所過的生活一直都是錯誤的,我不應該落單,不應該不愛說話,即使覺得無趣和辛苦,我也要尋找和周圍人溝通的方式,多交幾個可以「玩」的伙伴。這種強烈的懷疑使我的內心被一層nongnong的孤獨感所包裹。 那幾天我連門也沒有出,來找我的同學無一不是來問成績,抑或是問答案核對的結果。每當接到這些消息,煩躁的郁火就會積攢在心里:我無論怎樣都和他們有什么關系?烏里偶爾會來聯系我,他發現我沒有去吃畢業飯。 烏里:「你怎么沒來參加畢業聚會???」 我:「太累了,我想自己休息一下?!?/br> 「你真的沒有想見面的人嗎?」 「嗯……」 「你還蠻人情冷淡的,我有點傷心?!?/br> 「你傷心什么?」 「我挺想見你的,但你卻一點也不關心我?!?/br> 冷淡的心境被這句話激起了波瀾,泛起了愧疚的漣漪。 「你想見面的話,下次約個時間吧?!?/br> 我在對話框里糾結地刪刪減減,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他那種怨婦般的口吻。 「人情冷淡」,他還真一針見血,連喜歡的人都能輕易傷害,連爸爸也能輕易離開,十八年活下來,一直對難以逃避但又棘手的人事保持無所謂的態度,口口聲聲說是想要平靜的生活,但實際是為怯懦與無能找借口。淪落成的這幅孤零零的慘狀,成了我無言的坦白書,好像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猶豫了很久。 「阿維去了嗎?」 「你不知道嗎?他來了,但只坐了一小會兒就走了,不怎么搭理人,好像心情很不好?!?/br> 「那他過來干嘛?」 「我還想問你他過來干嘛呢。他沒干嘛,就跟老師說了幾句感謝的話?!?/br> 他自始至終都還挺會做人的。 我說服自己一點錯也沒有,都是他活該,無論他現在什么狀態都罪有應得,我本就不該和他在一起,他是給別人帶來不幸的人。親手破壞家庭的舉動簡直自私到令人發指,無法原諒。分明自己和我是一樣的孩子,懂得完整的家庭是多么珍貴,卻仍舊肆意妄為。 然而,我其實心里也明白,強行組合在一起的人心消耗得更加快速,同樣難以忍受。 我無法掩蓋渴望他的心。 當從浴室拖鞋換到室內拖鞋時,門口的拖鞋保持著進來時的原樣,像兩只已經僵硬的地鼠??措娪皶r不由自主地走神發呆,更理解了三流電影之所以三流的原因。自慰的感覺隱約在腹部浮動時,腦內出現的阿維身影,使任何曖昧的想法在一瞬間都被生生打斷。即使睡眠期間下意識翻動身體,除了空氣之外什么都沒碰到的空白令我猛然驚醒。 我蒙在被子里哭過一次,疑似源于孤獨的怵懼使我好難過。原本在家里,阿維總會幫我將拖鞋擺正,開口朝門,這樣我出來換拖鞋的時候方便直接套進去。三流電影的演員哇哇大哭,淚水流滿猙獰的面孔,但我知道親身經歷過的人是不會那樣哭,因為他們沒有觀眾。想要自慰時,罪惡感與寂寞在深夜加倍地襲來,窗外的月光里仿佛漫天飄零著骯臟的、五顏六色的雪花。睡覺時手臂沒觸碰到熟悉溫暖的rou體時,我才猛然驚醒旁邊本來就沒有人。 一個個小小細節的缺席,內心也逐漸變得空空洞洞,像被老鼠啃出窟窿的奶酪,從洞里倒入了苦澀的咖啡。 我糾結著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可到最后發現,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他人的過錯里?;钤趧e人的后悔里,活在別人做出的錯誤選擇中。錯誤真的必須得到懲罰嗎?為什么錯誤不能僅僅是一個錯誤?屢屢犯錯的我又到底在堅持什么呢? 我成天抱著書本讀,脖子和脊背變得又酸又僵硬,腦袋如灌滿了鉛般昏昏沉沉。這種消沉的狀態思考什么都是消極的,跟煙酒性嗜睡沒什么區別,時間一長,身心像電池一樣被消耗得疲軟無比。 但在這時,我遇見了一個穿小狗圍裙的男生。 “這個袋子不能用了,你等一下,我去幫你拿個袋子?!?/br> 在書店泡了一下午,我拎著一袋厚重的書本走在街上,塑料袋被堅硬的書角刺破了個大洞,書本像磚頭一樣全部掉到地上了。男生是新開的狗咖店員,正出來倒垃圾,看到后親切地跑過來幫我拾起書本。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愣住了,雖然差了很多,但眉眼和臉型跟阿維長得好像,黑瞳仁圓溜溜的,笑起來有半邊酒窩,身材比阿維清瘦,穿著天藍短袖和米白褲子,咖啡色圍裙從胸前直直垂到膝蓋,正中間印著卡通小狗頭像。胸牌上寫著“曉哲”。 “嗯,謝謝……”我怔怔地盯著他的面孔,曉哲略微靦腆地往右邊看。 走進店鋪,我差點要被圍欄里邊的熱情犬吠和毛茸茸的活物嚇死。 “它叫阿暢?!彼钢鹜饶c一樣的小狗向我介紹道。無語,還跟我姓。 我扯著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這輩子都沒露出過這么勉強的笑容。我可是超怕狗的。 雖然如此,第二天我還是來了。不是沖小狗,也不是沖新店半價美味食物,而是沖能讓我看到阿維影子的曉哲。至今我都尚未聯系過阿維,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不過我也沒權利知道。有那么一次,我甚至沖動地想干脆把阿維叫過來睡一覺再了結吧。 這導致我坐在店里,總是忍不住打量曉哲的身影。側臉好像,短發清清爽爽,阿維頭發剪得再短一點效果必定更好吧。手臂的曲線很漂亮,有點曬黑的皮膚仿佛能聞到烤面包的香甜。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眼睛彎成了月牙。狗們都很喜歡他,一見到他就殷切地甩尾吐舌頭,其他店員也沒那么隆重的待遇。 因為我一直都在注視他,所以根本沒注意其他顧客,新店開張的生意其實特別火爆,常常需要限制人數,人絕對不能比狗多。曉哲抱著那只火腿腸狗來到瑟縮在角落里假裝舉著書本的我面前,笑著說道:“你不要緊張,這里的狗都很乖的,要多跟他們交流感情才會好的?!?/br> 感情好了不就天天來了么。我沒有推開他,火腿腸趴到了我的大腿上,我毛骨悚然,屁股底下仿佛裝了彈簧,隨時都能彈起來。rou墩墩的重量感和承載壓強的四只小腳動來動去,堅硬的指爪摁壓著我的rou,沒想象中柔軟的毛發粘在衣服的纖維里?;鹜饶c的圓眼睛水汪汪地注視著我,據說狗通人性,那它現在應該看到了我臉上的恐懼和僵硬。 曉哲耐心地教我如何和狗互動,抱住小狗讓我去摸它的腦袋,喂它們零食。通過聊天,我知道他還是個大學生,利用暑期過來打工。他有出奇的親和力,我漸漸適應了這里的狗,但也沒想象中的喜歡,比起動物我對他更感興趣。那種親切感讓我無時無刻不參照到阿維,熟悉的臉龐與氣息使我產生復雜又渴望的情感。這里的客流量這么大,曉哲卻愿意在我身上花那么多時間,會不會是…… “我們店是新開張的,現在會員價打八折,包「月下狼嚎」套餐的話每個月能享受十次的免費擼狗和指定美食五折優惠,包「年年有犬」套餐的話,一年有一百三十次免費擼狗機會,剩下每次打六折,超級劃算的……” 距離拉近到一定程度時,曉哲像朋友聊天一樣自然地推銷起了產品。 哦,原來如此。莫名不想看到他失落的表情,也許是出于對阿維的愧疚,我包了一個月的套餐。于是他的笑容更加明媚真誠了。那一刻,自認為我與他之間奇妙的緣分,在這愉快和諧的氛圍里,立刻降格為了一種寂寞的金錢關系。 “砰”,從哪里傳來茶杯翻倒的聲音。曉哲循聲走過去,已經有店員拿著拖把趕到了。 “沒事,不要緊,不是燙水就好?!?/br> “啊,是皮皮打翻的呀,實在不好意思,它性格就是很皮,我再幫您倒一杯水吧?!?/br> “???食物里有狗毛?嗯……我們的食物安全是沒問題的,狗都是打過疫苗,非常干凈的,您不用擔心,這樣吧,我去向店長反映,有問題的話我們會賠償給您的?!?/br> 從這邊望過去,曉哲點頭哈腰的背影完全遮住了挑刺的顧客。真不容易。我正舉著水杯,低頭檢查了眼里面的水,忍住沒喝,默默地放了回去。 就在此時,手機振動了起來,我掃了一眼,爸爸打來了電話。 已經過了晚餐時間,我拎著重重的袋子從電梯里走出來。母親這兩天出差,在外企工作加班出差是常事,所以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感覺剛才好像和爸爸吵起來了,在心里為自己的話加重語氣。 “你什么時候回家???”爸爸在電話里問我,洋氣的他突然有種在遠方盼望兒子歸來的滄桑老父親味道。 “過幾天?!蔽医o了含糊的答復。阿維肯定已經搬走了,爸爸的話,我暫時還不想見面。 “晚飯吃了嗎?” “吃了?!?/br> “吃了什么?” …… 簡單的寒暄走過場,然后慢慢進入正題。 “我知道這對你打擊很大,都是我的錯,但是,”他頓了頓,“你不能要求爸爸十全十美?!?/br> 我第一反應不是生氣,而是茫然。 “我哪有要求你十全十美了?” “是人總會犯錯的,雖然這么說你可能會覺得不舒服,但是爸爸不可能永遠不會犯錯,所以……” 所以…… 所以的后面我自動補充上了無數的句子——所以請你原諒我,所以請你理解我,所以不要太糾結于這次的過錯,所以我是男人難免會犯錯的,所以你懂的……拉長的語調如滯重遲緩的傳送帶,將我送往一片黑暗里。與開門后空洞漆黑的室內相互照應,臉頰邊仿佛擦過從那深處呼出的冰冷氣息。 母親跟我說過:“我這里你隨時都可以過來?!睖厝岬穆曇艚o了我安慰,起碼我還有地方可去。 新書排列在書架上,我挑著衣服上的狗毛,衣服飄散出一股動物的體味。拉開窗簾,想讓居室不再那么壓抑,銀白色的月亮暈開了幽幽藍光,風粘在玻璃窗上。這里是六樓,從我這里望出去能看到海平面般的建筑群,有著微微波浪的弧度,再遠一點就是音軌般的高樓和黑色的山影。汽車畫出流星軌跡般的尾巴在馬路上制造城市噪音。兩聲鳴笛吸引我低頭看下面。 有一個人,戴著帽子和黑口罩,在樓底下抬頭仰望。我的心忽然一動,猛地打開窗戶,但那人立刻壓低帽檐離開了。 一團昏黑,根本看不清臉,我睜大眼睛使勁地朝他消失的方向望過去。 怎么辦,我現在真的好想阿維啊。 之后的幾天我開始察覺到有人跟蹤我。應該早在發現之前就開始了,只是經過那個晚上后多了一個心眼,對風吹草動變得敏感了起來。某一天從狗咖出來后,我故意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這樣非常有風險,萬一對方是個變態或者殺人犯,我的日子也差不多了。 不過當我每次回頭的時候卻總看不見可疑人物,明明就有被跟蹤的感覺。 后來我找曉哲幫忙,請他在我離開店后,出來在我后面悄悄盯一段路。我現在和他挺熟的,跟這種人打交道完全不花力氣,不管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反正我錢已經付了,他就得好好笑臉相迎。 “這是剛出生的小狗仔,一般客人是不能摸的,它身子弱,怕感染細菌,但你可以摸摸看?!睍哉苁终评镄⌒囊硪淼嘏踔阅阌揍?,他知道我比起成年狗更喜歡小狗仔子。我如他所愿好奇地用食指摸小狗腦袋,怪可愛的。 “給它取個名字吧?!睍哉苄Φ?。 “我嗎?” “嗯,你不是打算學葡萄牙語嗎?可以取個葡萄牙名?!?/br> “我還沒開始學呢……”我說,“公的母的?” “母的?!?/br> “那就叫Ruby?!?/br> “Ruby?!彼泼艘槐?,“有什么寓意嗎?” “沒有,就好聽?!?/br> “哦,哈哈,是蠻好聽的?!?/br> “是愛情的意思?!?/br> 曉哲安靜下來注視著我眨了下眼。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它現在身價比命要高了?!?/br> “那為什么不叫自由呢?” “我沒學過?!?/br> 啪,遠處一只杯子摔碎了。 從店里出來后,我走了一段路回頭看,曉哲脫掉了圍裙遠遠地跟在我后面。半路上我發消息讓他不用跟了,快回店里去。他說「沒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呀,不過這蠻恐怖的,我還是陪你到家好了?!?/br> 「沒有必要了,你回去做生意吧?!刮一氐?。 確實沒有必要了,因為我已經知道是誰了。 我讓這個「危險分子」盡情地跟蹤我,還不打算把他揪出來。知道有他陪伴我就夠了。這并不說明我原諒了他,只是有時候因為別的感情削弱了責備的存在感,原諒不就是停止歸咎的意思嗎,只是一念之間。我差點就這樣了,也終于理解了書中主人公的感受。喜歡又討厭,討厭又喜歡,偏偏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蛟S正因為如此,才怎么都放不下吧。 星期三,母親出差到隔壁城市,她說當天晚上就能回家。我勸她不用那么著急回來,因為那實在太晚了,十一點左右,上了一天的班還要在睡覺的點駕駛,很容易發生事故。但母親說還是想要為我做第二天的早餐。 晚上我靠在窗邊等待著,窗簾全天候拉開,夜深得看一眼就能睡過去,搞得我擔驚受怕。這樣疲憊地開車真的沒事嗎?手機翻來覆去地摁著屏幕,沒有獲取信息的欲望,只是下意識地做這個動作,往樓下望過去也看不清有沒有人。最好是別有了,這種程度還是算了吧。 忽然手機響了,我嚇了一跳,看見是母親來電趕緊接起,不料對面傳來男人的聲音。 “是阿西嗎?”那聲音很溫和。 “是的,你是?” “我……是你mama的同事,她今天晚上回不來了,因為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沒辦法開車,現在躺在酒店里……” “酒店?”我語氣加重。和這個男人?搞笑的吧? “對,你別擔心,她沒什么事。你媽嚷嚷著要給你打電話,怕你一直等她回家,但手機沒電了,后來充電的時候她睡著了?!?/br> “地址給我?!蔽已院喴赓W。 “你要過來嗎?太晚了還是不要過來了,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不會做什么的?!?/br> “地址?!?/br> “呃……好?!蹦腥霜q豫了片刻,“xx路xx街xx酒店。我馬上就離開了?!?/br> “我怎么知道你離沒離開?” 我趕緊換上衣服,抓過鑰匙,急匆匆地跑出門,用軟件打了個車。一路行駛了半小時,街上還能看到稀少的車輛,建筑的窗口閃著明亮的人工燈光,那是加班人燃燒的小小白晝?;秀遍g我有種脫離了城市的節奏,又沒有脫離的感覺。直到下了車,我一邊心疼著打車費用,一邊到酒店里順著門牌號找房間。如果那個男人真走了的話,我來也是白來,不會有人給我開門的。真是無語死了。 不過,我按了門鈴后,那個男人打開了房門。他很瘦,舊西裝的肩膀很寬,臉偏長,戴著一副方形眼鏡,看起來溫和又安靜,但有一股讓人不敢冒犯的成熟氣質。 “你好,阿西?!蹦腥舜蛘泻舻姆绞椒浅R幘?。我點了點頭,大步略過他朝房間里面走去。母親躺在床上,被子整整齊齊地蓋著,臉上的妝容都卸干凈了。 “你是我媽的同事?”我狐疑道,他們的關系絕對不止于此。 男人略微羞澀地抿嘴一笑,走了幾步,手蓋在桌面上,目光輕落在母親的臉龐。他不緊不慢道:“其實……我跟你媽是戀愛關系,已經交往一年了?!?/br> “那你怎么不直接告訴我?” 男人只是撓了撓頭,窘窘地笑了一下。 “因為你媽還沒告訴你,所以我也不好意思直接說?!?/br> “哦?!蔽易屑毚蛄恐@個男人,心情說不上來的復雜。母親現在是一個人,和別的男人交往無可厚非,那是她的自由??墒俏覅s并不開心。 男人為我倒了杯茶,坐到我旁邊,說話聲特意放輕。 “你今晚睡哪里?要不就在這里睡吧,這么晚了。如果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彼砩仙l著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沒有別的異味。 “你呢?”我瞥了一眼正坐著的空床位。 “我在隔壁開一間房?!?/br> 你沒必要在我面前做樣子。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諝獍察o了下來。 男人沒有離開的意思,努力想和我找話題聊。 “我有個女兒比你小五歲,她如果像你那么優秀就好了?!?/br> “你有女兒?”我詫異地微微張嘴,然后閉上,指甲劃著指腹。這樣的話,那就意味著……“你們會結婚嗎?” “嗯,還在考慮,想著明年要是合適的話就結婚吧?!蹦腥穗p手撐在后面,身體向后小幅度一仰,像伸了個靦腆的懶腰。 就結婚吧。說得很輕巧的樣子。我的心無端蔓延開帶著酸味的鈍痛。 “為什么一定要結婚,談戀愛不好嗎?”我說,“你有一個孩子,我媽有一個孩子,已經有后代了,你們只需要談戀愛就夠了啊 ?!?/br> 男人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然后擺出專屬大人的混雜著深奧與寬容的笑容:“結婚是為了想有一個家,婚姻和戀愛是不一樣的,你還小,以后就懂了?!?/br> “你不是離過婚嗎?為什么還想再結一次,不覺得婚姻很麻煩嗎?” “一次失敗并不能概括婚姻,誰知道下一次就會很幸福呢?和愛的人能夠平靜地過日子,要比一個人來得好,”男人說,“你以后也會結婚的,到時候就知道了?!?/br> “不,我不想結婚?!?/br> “為什么?” “婚姻什么都無法保證?!蔽依淅涞卣f。 男人語塞了片刻,從鼻子里笑了一下:“我理解你身上發生的事,很多小孩都因為父母的關系而不再相信婚姻,也不相信愛情,他們都太無辜了。沒關系,你不用勉強自己?!?/br> “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婚姻本來就是激素的作用。很多故事都說,人天生是不完整的,只有與相愛的人結合才能變成完整的人。但那是出于人類繁衍的本能,被包裝神話了。激素是會衰退的,衰退后的婚姻就是把兩個已經分離的人綁在一起,用冷漠、厭倦、敵意、猜忌相互折磨?!?/br> “事情不全是這樣的。愛情到最后會變成親情,變得更長久?!?/br> “但媒介不一定是結婚吧。友情也能變成親情,鄰居情也能變成親情,工人階級都是親人,其實感情最后都會升華成一樣的,沒有誰比誰更特別,某種角度上來說,這難道不是一種后退嗎?” 男人貌似清楚不可能說服我,不管怎么解釋都會被我反擊,嘆了口氣道:“你的想法挺特別的?!?/br> 我盯著母親被子上的一處褶皺,沒說話,呼吸加深。 “我發現,你還沒學會怎么愛人?!?/br> 我的舌頭一僵,變得像一塊rou那樣厚重笨拙。 “沒事的,你以后就會慢慢懂的。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彼麥睾偷卣f。 了了幾個字化成一柄長矛直直插穿我的胸口。我如芒在背,坐立不安,但不開口的話,就好像什么東西被擊敗了。 “你又不了解我?!蔽艺酒饋淼?,“我要回家?!?/br> 男人把銀色的轎車開到酒店門口,我坐到副駕駛上?!澳愦蛩銓W車嗎?高中畢業的暑假可是學車的最佳時期?!彼坪跞徊辉谝庵昂臀业霓q論,但我卻還是有滿肚子的狡辯和浮躁的情緒。 我反復咀嚼著那句話。沒學會愛人。忽然好多無法歸置的東西一下子找到了完美的收納盒,眼前都云散霧開。 男人突然靠過來,手臂環過我的腰。 “你干嘛?”我驚恐地看著他,渾身僵硬。 男人嚇了一跳,拿著安全帶的手頓在空中?!皫湍阆蛋踩珟?,怎么了?” 這時我才聽見車內有提示音滴滴地響。 “沒怎么,有點被嚇到了?!?/br> 我臉頰默默地燒起來。因為在剎那間,我腦海里飛速閃過阿維、趙英武、爸爸。即使都是男性,可一系列畸形的、漏洞百出的關系與感情,讓我潛意識里對同性,尤其是中年男子產生一定的警惕與悚然。這大概就是后遺癥。 這一路我都不想說話,合上眼假裝睡著了。 車子停在樓下,男人拍醒了我,我道了聲謝便下車。除了路燈,沒有一點光亮,四周黑黢黢的,響著蟬蛙之聲和發情的貓叫?,F在已是凌晨一點了。汽車的紅色尾燈隱沒在轉角處,黑暗如繭般緊密束縛著我。一股難以想象的孤獨感如怒潮般洶涌而來,差點將我逼出淚水。 母親說我隨時都可以到這里來,但過了明年可能就無法兌現了。我感覺自己這人好奇怪,為什么總會感到不滿呢?明知道有人在愛我,父母總會竭力滿足我,沒有少什么待遇,也沒遭受什么苦難,卻依然感覺到孤零零的,容易刻薄、易怒,時常難過。我究竟為何會這樣呢?不懂得如何愛別人,卻又如此渴望別人的愛。 我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仿佛是在透過一根麥稈呼吸。 手機從褲袋里掉到地上,我愣愣地看著,撿起來,手指移到通訊錄,猶豫了一會兒,點開那個名字,移除了黑名單,然后撥通了號碼。 從某處忽然傳來了一串手機鈴聲。 我抬起頭,立刻覺得自己又能喘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