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2)
25 該怎么辦? 我不斷地問自己,靠著墻壁盯著一塊瓷磚發呆,有種想抱住腦袋蜷縮起來的沖動。對阿維私自找趙英武的生氣,對他為韓悅證明清白并承認莫須有的戀愛關系而產生的嫉妒,對我向趙英武發郵件挑釁露馬腳的心虛,以及……種種不可名狀的感受與憂慮,混雜成復雜的恐懼漩渦,想要就此消失算了,不想要面對接下來所要發生的事情了。 我喘了口氣,神情恍惚地轉身朝水房走去,一個人急速地經過不小心擦到了我的肩膀,但沒有說道歉也沒有慢下來,我被碰過后才回過神來發現那是陳磊,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家伙。 自修將近結束阿維才回來,拉開我旁邊椅子坐下。近在咫尺的身體令我暗自握緊水筆,克制住沒有抬頭看他一眼,詳裝專注學習。 “我有事要問你?!卑⒕S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我的心立刻懸吊起來。 “我現在沒空?!甭曇舾砂桶偷?。 “……你什么時候有空?” 我聽出他的口氣是想找我好好聊聊??諝饫锪鬟^片刻詭異的寂靜。 “下課吧?!?/br> 他深吸一口氣,鞋底調整了位置重重地跺在地面上,胳膊肘碰擊到單薄的桌板嚇了我一跳,翻開書本的聲音也很響,根本忽視了自修的氛圍。他煩躁地嘆出口氣,我在一旁心驚rou跳。 我難以靜下心來寫字,光低著頭,思緒很混亂,唯一清晰的是想找個借口逃走。阿維頭埋進臂彎里,手指焦躁地插入頭發里按摩頭皮,時不時看向我,我能感受到那兩道目光所釋放出的灼熱溫度。 短暫的和平沒維持多久,阿維像是忍耐不了般猛然起身,沉聲低語了一句“跟我出去一下?!比缓蠼z毫不顧周圍同學驚訝的臉色,強行拉起坐著的我離開教室。筆滾在地上。 我像沒有獨立意識的木偶被線提著拉走。他的背影怒氣沖沖,手腕上緊握的力道似乎要把骨頭碾碎。 在空曠無人的天臺,頭頂是白蒙蒙的天穹和扁扁窄窄的細屋檐,遠方隱約浮現著和建筑物搭配在一起的青色山丘。阿維放開我,把我逼退到墻邊,再退一步便會貼上畫著黑板報的碩大黑板,衣服容易被蹭臟。我揉著手腕,上面留下紅色的手指印,痛得很清晰,除了zuoai我從沒被阿維如此粗暴的對待,此刻我面對臉色很難看的阿維,害怕里夾帶著怨恨。 “痛死了啊,你要干嘛?” 阿維無視了我的手腕和埋怨,直奔主題,充滿壓迫感地質問我:“你瞞了我什么?”他身體貼得極近,近到我呼出的氣流撲到臉上。 “你在說什么啊……”我裝蒜道,有一瞬間沒直視他的眼睛,心臟襲來一陣瘋狂跳動。 “是你跟趙英武說的嗎?我接吻上床過這件事,明明只有你我兩人知道?!?/br> “……他怎么會知道……” “哥,我不想聽你撒謊。你為什么和趙英武說這些?你跟他什么關系?”阿維的眼神灼燒著我。 “我和他沒有關系?!蔽掖瓜履抗舛⒅鴿L動的喉結。他一定很容易就看透我不會撒謊。 “那你跟他私下有聯系嗎?” 吐字飛快而小聲:“沒有?!?/br> “那他為什么會知道?” “你難道就沒和他私下有聯系嗎?”我帶著一點點挑釁。 “哥……”他深吸一口氣,抓住我的肩膀按在黑板上,“我現在情緒有點控制不了,能不能認真回答我?” 我突然昂起頭:“怎么,你還想罵我嗎?還是想把我的肩膀擰斷?” “不是,怎么會……” 肩膀上的力道抽走了些。 “他不是什么好人,我讓你不要去找他,我怕他對你也……” “我為什么不能去找他?為什么連問題都不能問了?明明他對你心懷不軌,你自己就能去找他,卻只要求我不能這么做,你也太自私了吧,究竟是想獨占我還是獨占老師???” 心里知道所說出的話并非真心,而且連自己都知道是假的,但就是控制不了話里的刺,好像攻擊是最好的防御。 “你是我的誰???你就只是我弟弟而已,不過就上了床罷了,憑什么管我做什么!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卻還在和別人傳各種緋聞,你到底喜歡幾個人?” 阿維在聽到“只是我弟弟而已”時表情刺痛了一下,就像被棍棒擊碎的玻璃,蠕動嘴唇低聲道:“我就只喜歡你……”手徹底放開,垂在腿邊,眼神黯淡下去。 阿維的氣焰頃刻間被我壓了下來,雖然如此,我卻得意不起來,后悔嘴巴為什么這么該死的刻薄。 自己也會被自己的話語傷害到。大腦為什么會不假思索地輸出那么多違心話呢? “我……我……”我一時有些慌亂。 “對不起?!?/br> 阿維總是在跟我道歉,即使現在也是,他一臉受傷,憤怒的表情變得泫然欲泣,咬著嘴唇欲言又止。 我陷入自愧里,倔強的嘴什么軟話也說不出。窒息的沉默像堵墻凝固在彼此之間,過了一會兒,阿維緘默不言地離開了,光從頭發和校服上滑下,身后仿佛拖著沉重的黑影。 一個人說對不起會有限定次數嗎?一個人一輩子能跟另一個人說幾次對不起呢?身前突然空了,我才浮出許多害怕的念頭。明明不該這么說話的。 我捏緊了衣袖,站了一會兒,抬起沉重的腳剛要走,發現阿維的?;詹恢螘r掉落到地上,別針開著。我撿起來凝視上面阿維高一時稚嫩的臉,心情愈發苦澀了起來,把針別進凹槽里,放進了口袋。 阿維沒有回到座位上,教室里也沒有,我猜到他大概會去哪里,但沒有去找他,只是如坐針氈地坐在椅子上,名為良心的部分以海浪沖刷沙灘的頻率持續不斷地刺痛著。我感受到一種近乎無理的無奈,即使知道自己的性格弱點,也依然無法克服,因為缺少了一個說服自己去克服的理由。但理由明明是很虛無的東西,做的只是需要抬起腳,走到阿維面前,開口解釋自己的真實想法和一句“對不起”就好了。但就是被無形的重物壓住四肢堵住喉嚨,那是沉重的,毫無用處的,過甚的自尊心。 廣播里流瀉出眼保健cao的音樂時,我余光瞥見疑似阿維的身影閃過自修室玻璃門前,想著得回教室做眼保健cao,雖然實際上很多自修室里的人都沒有回去,我匆匆地追出門外。 兩個人正站在走廊上,陳磊面對著阿維面容冷峻地說著什么,眉毛挑起尋釁的弧度。阿維背對著我,腳步聲被音樂掩蓋住所以沒發覺。陳磊瞥了我一眼,敵意更重了,他提高音量似乎有意讓我聽清:“你玩女人,你爸玩女學生,還玩同一個人,整個一父子局啊,牛逼啊阿維,原來爛人基因都是遺傳的。怎么樣,同一個洞shuangma??!?/br> 我沖過去照著他的胸口用力推了一把。 “話別說太難聽,爛人基因的話也是遺傳到我身上的?!?/br> 阿維扭頭見我頓時一臉錯愕,大吃一驚。陳磊被我推怒了,捂著胸口,血液匯聚到臉上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變紅,膨脹著攻擊性。他沖了上來,反擊的手臂被阿維一把擒住,相當明顯的力量對比讓陳磊處于下風。 “你給我放尊重點?!卑⒕S以令人窒息的低沉聲音警告道。 “你們在干什么???怎么還不去做cao!”走廊盡頭老師在高喊。 陳磊正氣在頭上,不理會老師的命令,胳膊還在不甘心地拉扯,但阿維死死禁錮住他的動作,甚至往反方向擰過去,陳磊的表情瞬間微妙地青了一些。他抽出胳膊把阿維的手打開,嘴里罵著臟話。 “還站著等著扣分嗎?!”老師又喊了一句。 陳磊瞪了我們一眼才回教室里去。 我并不懂究竟發生了什么,父子什么的還以為是新的羞辱人的方式。 時機很不巧,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突破僵局的話題去問“你們怎么了?”卻經歷了五分鐘的眼保健cao和二十分鐘的班主任講話,開口的時機眼睜睜地隨著時間流逝離我越來越遠了。 阿維后來被老師叫去做事情,活動課被朋友拉著打排球,疏遠我只需回歸人群里。遠遠望著他運動的身影,和別人交流的表情,就感覺有一點點不公平。具體不公平在哪兒,我也很模糊,內心的天平在失衡,恍然有一刻醒悟,這原來是“他沒了我也過得很好”的現實。這種煎熬成為了對我失言的懲罰。 直到晚餐時間我倆相顧無言地吃飯,開口的機會已經渺小到看不見了。他眼神看都沒看我,只和旁邊的朋友聊天,這樣的無視反而激起了我的不滿。他朋友想要我的回應時,我只是冷漠地“嗯”,迅速地吃完,然后干脆利落地整理碗筷,端起菜盤就離開了。阿維這時才飛速抬頭看我,像撞見一場意外。 我很生氣。你以為無視我能怎么樣,有本事一輩子也別看我??! 就這樣,我們之間愈發僵硬的氛圍持續到回家。 突然意識到今天是mama的生日是在隔著門聽見她聲音的時候,打開門,激烈的吵架聲涌了出來。我和阿維都在狀況之外,恐慌地換完鞋子,阿維快速前去客廳,我猶豫地跟在后頭,只見爸媽在客廳爭吵,茶幾上放著一只高檔黑絲絨小盒子,應該是戒指耳環一類的飾品。 爸爸想去安撫mama卻被打掉手,最后只能癱坐在沙發上,除了幾句苦笑著的“你別動怒”,和總被打斷的“其實是這樣的……”就是僵硬地看向旁邊,放在膝蓋上的寬大手掌掙扎著掩飾謊言般抓著膝蓋骨。mama眼眶泛紅,臉頰也激動得通紅,胸口像缺水的魚一樣大幅度起伏。 阿維來不及放下書包就去勸架,卻被mama指著二樓命令道:“你們給我回房間不要出來!” 我呆呆佇立在一旁不知所措,通過guntang四濺的話語碎片,我拼湊出mama罵爸爸出軌,還是跟女學生,爸爸解釋說:“其實是這樣的,當時我們只是路過賓館,但……” 爸爸身上的許多印象如同樹葉被拔掉,油畫顏料褪色般消失,父親的印象,忠實的印象,真理的印象,善良的印象……他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我露出失望與困惑的眼神和爸爸四目相對了幾秒,他的臉龐又抽走了幾分血色,別過頭躲開我的視線。 我待在房間里,木偶人一樣坐在椅子上發呆。吵架的聲音并非從房間門外穿透進來,而是從窗戶外傳進來,因為客廳的窗開著,聲音就漏出去了。不過音量越來越小,可能失望透頂了沒什么好吵了,也可能礙于孩子在家,后來一點聲音也沒了。 腳下仿佛正在經歷大陸板塊的分裂與位移。在這種無助的時候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渴望要是阿維在我身邊就好了。但是他也是被分裂的一塊陸地。我倆封閉在兩個房間里,被一堵墻絕緣的盼望,就像被一片海域隔開,兩個板塊愈行愈遠。 他不喜歡我了怎么辦…… 想到此,我心臟忽然一陣刺痛,像掉入了漆黑洞xue里。被強行偏離了正軌的列車是沒辦法向后倒退的,如果被指引拋棄,就只能徘徊在無邊無際寸草不生的荒野里。 深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阿維、父母、考試,突然陳磊所說的“你和你爸玩同一個女人”飛進了腦海里,連同“你玩女人”成為了新的夢魘。一旦冒出了這個想法,就愈發可怕地感到真實了起來。為什么他會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嗎? 我起身去上了個廁所,路過看見阿維的房門縫隙透著一線光亮,他還沒有睡覺。一片寂靜之中,房間里隱隱約約極其微弱的說話聲傳出來,好像在和誰通話。 這么晚還有聯系的人。我的內心頓時翻江倒海,不是說很愛我嗎?現在到底在和誰說話???為什么沒有來找我繼續說對不起? 我突然鼻子一酸,站在昏暗的二樓客廳中央,唯有我敞開的房間貢獻一點亮光,四周冰冷的黑暗毒素般迅速入侵我的身體。難以忍受。 剎那間,一個苦澀的句子悄無聲息地從黑暗里濕淋淋地浮現: 如果當初沒接受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