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事
當徐霖用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東方天際已出現晨曦的微光。他踏入現在的住所————一間大約二十五平米的出租屋。 徐霖向來很愛干凈,然而今天卻連粘著泥的鞋都沒有換,就走進屋子。房間里沒有開燈,但窗外暗淡的光線透進來,仍不甚清晰地映照出一張用圖釘按在木質大門上的照片。 他抬起右手,蜷起食指,用指節摩挲那張照片。 照片是用老式膠片機拍攝的,右下角的日期停留在二十一年前的初夏。 它雖然發黃,邊角也有些磨損,但構圖很美,像是攝影師躲在角落里抓拍到的。 畫面中央偏右是一棵粗壯的正榕,因為褪色看不出碧綠的樹色,但從它枝繁葉茂的形態上,也能窺見其當年的勃勃生機。 樹蔭底下,兩個年輕人并排坐著。 稍矮些的屈起雙腿,脊背挺直,嚴絲合縫地挨著榕樹干,膝頭攤著本厚重的書,除卻嚴肅的表情,樣貌與徐霖有三四分相似。 另一個年長些的,體態很放松。他偏著臉將手指點于伙伴的書上,像是在講解著什么,表情溫柔,手指修長,光線透過碎葉散在側臉上,勾勒出流暢的線條。 薄唇高鼻,下頜分明,幾乎同黎衍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徐霖注視著照片許久,忽然發出一聲極輕的笑,近乎粗暴的將它扯了下來。手腕轉動間牽拉筋骨,應當是十分疼痛的,他卻沒什么知覺,徑直把照片揉成團,扔進垃圾桶。 然后幾乎脫力般地倒在單人床上平攤著的、整齊的棉被上,一動不動,緩慢地呼吸著,閉上了眼睛。 原本,徐霖都快要忘記右手上的傷是怎么來的了。 他曾經夜夜噩夢,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那位身體構造和他一樣異乎常人的父親,對著他歇斯底里地破口大罵,叫他雜種、垃圾,讓他去死。 罵著罵著,場景忽然切換。這一回父親總算安靜了,因為他死了,再也發不出聲音,也便沒法罵他了。 他最后一次回家的時候,父親的尸體懸掛在他倆曾經相依為命的老家的房梁上,臉色灰敗,搖搖欲墜,仿佛在嘲弄徐霖的出生,厭惡他的存在。 徐霖有些記不太清當時自己是怎么沖上去將那具發硬發僵的人體放下來的。只記得那并不沉重的身軀將他的右手壓成了一個扭曲的角度。他跪在父親腳邊不知所措地流淚,求他醒過來再罵自己一回,以至于差點忽略了父親留給他的遺書。 可惜直到臨死前,他這個為情所困的好父親,也沒有只言片語留給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仍在怨毒地憎恨著拋棄了他們父子的男人,乃至用命去道德綁架徐霖,要他去報復他的另一個父親,要他送那個他連面也不曾見過的人渣陪他一起下地獄。 而對于這所謂的另一個父親,徐霖所知道的,只有寥寥無幾的照片里的影像,還有一個不算常見的姓和一個非常常見的名。 黎,黎志明。 埋葬父親以后的六個月里,徐霖調查了很多,卻終究還是沒有找到這個名字所屬的主人。大約是五周以前,他決定放過自己,甚至給右手上了藥。所有的痛苦和傷痛在半年的失眠與絕望后,漸漸平復下去。 他開始覺得一個人好好生活,好好學習,其實也沒什么不好,老一輩的愛恨糾纏,他實在背負不起來了。 可一切就在這個夜晚被輕而易舉地打破了。 天意弄人,他心想,今天我好像遇到了我父親另一個家庭里,同父異母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