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埃爾默隨意地坐在沙發上，腳下踩著柔軟的長毛獸皮地毯，源源不斷地氤氳著溫熱的氣流。

    這是影帶回來的。

    埃爾默有夜讀的習慣，常常穿著絲綢睡衣坐在這，點一盞落地燈。睡衣堪堪過膝，露出纖細秀美的小腿。

    影擔心夜溫和晚風使他受冷，又不能違背他意愿，便不聲不響地鋪了塊地毯在這。

    毛質上佳，柔軟纖長，踩起來的膚感很舒服，更妙的是即使是死物，毛毯仍能與空中的源力交換運轉，持續散發溫暖的氣息。

    大概是這種魔獸的能力吧，埃爾默沒看出是什么魔獸的皮毛制成的毯子，而影素來沉默寡言，也不會主動介紹邀功。

    埃爾默踩著毛毯感到舒服極了，抬眼望向對面。

    對面坐著衣衫破損，身上掛傷的金發少年，方才少年和影在外頭扭打，直到影被埃爾默叫停。

    而影猛地又給了他沉重一擊后驟然停手，退離幾步。他沒有趁機攻擊，留意著影的動向也緩慢地站了起來。

    見影確實沒有留后手，他轉身朝著二樓的銀發青年搖了搖手，笑容燦爛。

    待青年的身影消失在破碎的窗邊，他頭也不回，坦然留著后背給敵方，悠悠然再次踏進埃爾默的宿舍。

    影沉默著跟了進去，埃爾默已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姿態閑適放松。

    他快步上前，冰藍眼珠微微移動，評估安全距離和出手距離后，靜默地抱胸站在埃爾默沙發旁不遠處，靜觀事態。

    方才，怒意幾乎占據了他的心神，焚化了他的思考，殺意波動著，叫囂著，撕碎他或者消融他吧？

    但埃爾默先前要他不能隨意下殺手。而且，即使怒火焦灼焚心，他也始終關注著青年，他的呼吸頻率平緩依舊，情緒波動不大，沒有很生氣。

    也許，他不想他死。

    即使，影很想他死。

    狂暴的源力涌上了十指，亟待傾瀉而出將眼前一切湮滅殆盡。但影最終克制了殺意，沒有第一時間下死手，留待青年作出裁決。

    但也沒打算輕饒，雖然對方實力強勁有些超出他預料。

    影平靜地打量著坐在埃爾默對面的金發青年，如同評估貨物的眼神，從哪里下手會更好？

    耳邊聽著金發青年介紹自己叫瑞安，解釋自己擅闖入門的緣由，說是受傷了，精神狀況不好，精神恍惚中走錯。

    影不關心他的任何故事，但埃爾默顯然有興致，態度溫和地與他交流了不少，年齡，學院之類，似乎接受了他的說辭，不打算太過追究。

    “很高興認識你，瑞安?！卑柲σ庥?，朝他伸出了手。

    “我才是！雖然真的超級抱歉，”瑞安的圓眼里亮晶晶的，握住了青年的手，“但是，要我說實話的話，還好走錯了……”

    嗯？

    他的眼神從埃爾默臉上移開，游移不定，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不然就不能認識埃爾了?！?/br>
    埃爾默掩唇一笑，濃密卷翹的眉毛一顫又一顫，投下隱約的陰影。

    少年語氣活潑又坦率，仍在繼續，“真的！早知道我就不曠那么課了，唉——沒準能早點遇見埃爾呢！”

    他猛地察覺到什么，捂住了嘴，然后掩飾性地把手移到了臉頰，雙手托著臉，小心地覷著青年的反應。

    面前的金發少年說年齡是21歲，略小于他，但長了一張幼臉，五官精致可愛，又有些圓潤，顯得活潑近人，相當討喜。眼型偏圓，碧綠色的大眼睛十分靈動，挺立的鼻梁上鼻頭也有些圓，臉頰飽滿，線條柔和。

    外表看著像個十八九歲的可愛少年，托著臉有種自然而然的孩子氣。配著他那碧綠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方才的話語聽著不像奉承或交際，是少年稚氣卻坦率的心里話。

    埃爾默笑里帶了點打趣，“怎么不說了？”

    “那個，可以這么叫你嗎——我知道第一次見面這樣很失禮，肯定不可以啦?！?/br>
    說是不可以，一對圓眼里寫滿期待，相當地口是心非。

    看著埃爾默只是笑，并沒否定他的話，眼中的光彩漸漸有些失落地暗沉，嘴邊的笑容還是活力滿滿。

    “對不起，下次不會啦……”

    “可以?！?/br>
    “真的嗎？”碧綠色眼眸一下子明亮，他三步并作兩步地蹦到埃爾默身邊，歡快地拉著他的手。

    埃爾默另一只手止住了迅疾地沖到他身邊，警惕打量的影，示意他不用緊張。

    旋即低頭看著少年挽著他的手臂，抬著頭，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活潑又可愛模樣。

    他唇角微掀，笑容揶揄，“假的?！?/br>
    金發少年搖著他的手，眼神靈動狡黠，“不管，你答應了?！?/br>
    埃爾默只是好笑地望著他。

    “埃爾？”

    “嗯?！卑柲瑧?。

    “埃爾?！?/br>
    “埃爾……”

    瑞安一連叫了好幾聲，笑容歡快暢意，笑逐顏開，好像得到了期望已久的禮物。

    埃爾默沒再答應，抽出了手，“回去坐?！?/br>
    “噢?！比鸢仓棺∨d奮的勢頭，乖乖地坐回了對面，眼里還是亮晶晶的。

    “你的傷怎么樣了？”

    瑞安知道銀發青年問的是他和影對打造成的。他瞥了一眼不遠處站著的黑發瘋子，對方也盯著他，適才無數次從那傳來若有似無的不善目光，但他關注著埃爾默，沒空分神確認。

    而此刻，對方的眼神里情緒很淡，并不在意他即將說什么。

    瑞安移回了視線，露出一抹燦爛笑容，活動雙手展示，“沒多少傷——嘶”，似乎牽扯到傷口，他呼痛一聲揉了揉手臂。

    “就是有點痛?！?/br>
    “問題不大，我級別高，愈合很快的?！?/br>
    余光瞥見那雙顏色淺淡，情緒寡淡，無機質一般的冰藍眼瞳難得對著他有了波動，對方有點詫異。

    確實，只有他自己和下手的那個家伙知道他傷情嚴重。

    那個家伙也不知道是什么等級和能力，融了他整個肝臟，一部分脾和右肺，幾根肋骨和整塊區域的血rou。

    他外表沒什么明顯傷口，除了一些挫傷和擦傷。實際上對方的源力著實詭譎，透過他的防御入體，不留外傷，而把里頭的途徑之處悉數吞噬，冰雪消融一般，毫無殘余。

    可真痛，從來沒受過這么重的傷，但是他說得也沒錯，他愈合力是很強。此刻體內rou芽竄長，血rou生長，血管延展，傷面彌合，乃至臟器與肋骨都在一寸寸復生。

    大概五天后就能恢復巔峰狀態吧，三天可以恢復到支撐他同階戰斗。有治療者輔助還能加快一半。

    埃爾默瞧了瞧他，臉上掛彩，著裝破損不堪，但確實看著沒什么大傷，他的表現也很正常。但他知道影在關于他的事情上幾乎沒有包容度可言。

    “你看著可不太好?！?/br>
    “誒？！”瑞安懊惱地摸了摸臉，“很難看嗎？”

    埃爾默招了招手，“我幫你看看能不能治，我是治療能力?！?/br>
    “你不會要這樣子見人吧?！?/br>
    瑞安聞聲竄過來，他這是單人沙發，瑞安就蹲坐在他腿邊，偏著受傷的臉朝向他。

    埃爾默驅動源力敷上他的臉頰，傷口主要是擦傷和挫傷，有些發黑，但已經愈合了不少。大概是受到了一些影的能力影響，但和格列佛那時不同，影是有留手的，沒有阻斷愈合。而且瑞安等級和體質也與格列佛不一樣，從他能從影手中打得你來我往可窺一斑。

    埃爾默的源力很輕柔，落在他的臉頰上，伸出觸角探入傷口，沒有痛意，倒有些癢意，微觀下血rou增生。

    他的源力帶著點涼意，瑞安閉上了眼，就是這樣的感覺，寧靜高遠如雪山之巔，又有冰川融雪。

    很快，傷口結痂脫落，恢復如初。

    埃爾默試著探了點源力進他體內。

    金毛少年身體一僵，撤了源力障壁，讓埃爾默的源力進入。

    缺損的器官被察覺，埃爾默內觀后試著促進療愈，效果挺明顯。既然影沒使用他那能力，足夠時間下可以自然恢復。

    但這樣子如何也說不上問題不大，雖然高階源力者體質是很變態，恢復力驚人，斷肢重生、器官再生也可以做到，但痛苦的程度不會減輕。

    瑞安搖了搖他衣袖，“你不要擔心，我沒事，過段時間會愈合的?！?/br>
    “而且，還有你幫我治療，會好得更快?！?/br>
    他還是那樣活力四射的活潑神情。

    視線則躍過銀發青年，和后面的黑發男人對上，收到對方鋒利厭惡的目光，他心情好極了。

    可愛稚氣的少年撓了撓臉頰，他的傷好了之后，一張幼臉配著精致五官，愈發顯得天真純善。

    “我不想你擔心。對不起，埃爾，我不是想騙你?！?/br>
    “而他……我知道的，他是想保護埃爾?！?/br>
    銀發青年聞言偏頭看了看一直沉默的影。

    瑞安也望著影，翠綠瞳孔顯出些沉暗的幽綠色澤。

    影視若無睹，雖然瑞安的言語令他微微愕然，但他不在乎真實還是假意，他只感到厭惡。

    他輕輕握住埃爾默的手，“會保護你?！?/br>
    這個反應出乎另兩人的預料，但埃爾默稍一想，這確實是影會有的反應。

    他流露出悅然笑意，拍了拍埃爾默，轉回來對著瑞安。

    瑞安的表情有些僵，他頓了頓，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帶點小得意，“我就知道，他是擔心埃爾才突然動手?！?/br>
    不對。

    影的反應不對。埃爾默的反應更不對。

    他們在這交談許久，埃爾默從來沒有露出這般表情。他笑了很多，平常的溫和笑意，被他逗笑的忍俊不禁，調侃他的笑容，都和這個很不一樣。

    他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覺得有點滯脹的難受。

    “很痛嗎？”銀發青年關心道。

    他面上有些歉意，“應該是我向你說對不起，影突然攻擊你，可能把你當成進屋的盜賊了?！?/br>
    說著，他垂下頭，“他下手太重，我代他向你道歉?！?/br>
    “不……”瑞安抓住了青年的手，“是我有錯在先?！?/br>
    嘴上如此說著，少年的眼神則看向后頭。

    黑發男人有明顯的動搖，驚愕非常，眼瞳震顫。他一直沉默立著，峭壁一般巍然屹立。此刻分明還一動不動，卻讓人覺得搖搖欲墜。

    埃爾默為了他低頭道歉……怎么可以？他希望他過得舒心愜意，自由自在。絕不是這樣。他沒法原諒對方，眼神厭恨地射去，目光如刀。

    更沒法原諒他自己，要怎么做才好……

    低著頭的埃爾默沒看到，影的目光凌厲裹挾殺意，而瑞安不偏不倚地回視，綠瞳里顏色幽深，沉淀出濃暗的惡意。

    他消融了他的肝臟和數不清的血rou，那他就碾碎他一顆心吧。

    但是，明明事情如此順利，埃爾默為了影向他道歉，影的表情十足精彩，他卻感到胸中更加脹痛酸澀。明明已經在愈合，難道傷口還被附加了什么特殊效果？

    同樣，瑞安也沒看到，低著頭的埃爾默面上的關心和歉意冰消雪釋，神情平靜。

    他并不感到歉疚，想必影更不會，但影大抵會對他愧疚。他應當感謝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