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樓
一路沉默。 他們坐車到了碼頭,還需要再上游艇。 海市蜃樓在暮色巖主島西南的織女島上,自成一方天地。 整個島嶼都是海市蜃樓這個欲望王國的領地。 林袖鹿望著前方,海市蜃樓灰色的主體建筑就在前方,這個距離隱去了它腳下的海島,仿佛它就浮在大海之上。 白日里,它是含蓄的。即使陽光最燦爛的時刻,它也不會輕易展現它的美,只稍微借點太陽之色,曖曖含光;陰雨天,它就索性灰沉沉的,猶如飽經滄桑的灰眼老人。 而一到夜晚,便永遠華燈萬千,招搖繁華之氣全然顯現。 沒人知道這是忽然浮出海底的千年海市,還是巨獸吐出的奇詭蜃樓,內里處處是色調濃重的放縱與狂歡,不似人間。 林袖鹿聽說,這一帶潛伏著兇猛的食人鯊,一旦有活物入水,就會游過來捕食。 最初這些食人鯊是養來防止海市蜃樓里的人逃走的。 沒有人能活著逃離這片海,林袖鹿告訴自己,再次回到這里,他走不了了。不,他也不想走了。 海市蜃樓的幾個高層早早地迎候在此。 萬禮贊上了岸,見碼頭浮橋有幾塊木板斷了,他轉身對林袖鹿伸出手,萬禮贊驚異于自己的反應,但是手既然已經伸出去了,也就算了。 林袖鹿看著他伸過來的手,沒有理會,自己上了岸。 腳下的沙,每一粒沙都依照著規矩,排得整整齊齊,一眼望過去,綿軟潔白,但他卻非常想念雜亂無章的萵苣灘。 萬禮贊看著忽視他的林袖鹿,怒氣上涌,瞥見林袖鹿紅腫的側臉,他便忍了,轉而去問身邊的人:“這個浮橋上個月就說找人來修,怎么到現在還是這副樣子?” 身邊的人馬上說:“下午,下午就好了?!?/br> 林袖鹿走了兩步,忽然記起自己的回來的目的,又后悔剛才不該跟萬禮贊使小性子,于是,擠出點笑容,放緩腳步,走到萬禮贊身邊,想去觸碰萬禮贊的手,又不敢。 從昨夜的事來看,他搞清楚了一些事情,萬禮贊應該是不喜歡他主動碰他的,主人可以隨意觸碰、折磨他的玩偶,但是反過來就不可以。 “萬先生,我爸爸他現在怎么樣了?!?/br> “還沒死?!?/br> “你會不會……”擔憂而緊張的情緒又在他臉上出現,眼眶眼看著又紅了。 “林袖鹿,只要你乖乖的……萬禮贊伸出手去,林袖鹿下意識地后退,萬禮贊的手僵在半空,他今天總這樣躲避是什么個意思,萬禮贊用眼神喝住他。 林袖鹿只好任他的手掌揉揉自己的后腦勺,聽到他繼續說:“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不會因為你遷怒你爸,明白? 林袖鹿點點頭,往后院走去。在萬禮贊眼里留下一道孱弱的背影。 萬禮贊用了很大力氣,才移開目光,叫來向晚:“你們得看緊那孩子,再出現上次那事情,你們就去海里待著吧。 萬禮贊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也沒有什么嚇人的地方,但向晚怎么會聽不明白這個唇典,在海市蜃樓,這就是去死的意思。 “是,萬先生?!毕蛲泶蛄藗€寒噤,怎么說呢,她在這里經歷了海市蜃樓兩次所有權更迭,見識了三代所有者,這個萬先生最難以揣測,比起前兩位,萬先生可以說是善人,他放走了那些被強迫在這里的人,規定這里不允許再用非人的手段懲罰人,但他卻這樣為難一個孩子。 絕大多數時候,這個萬先生都很好伺候,雖然不愛說笑,倒也不亂發脾氣,一開始他們都以為來了個好相處的老板,慢慢才發現,這位老板其實總是在用最平靜的語言說最殘忍的話。 她哪里來那么多人手時時刻刻盯著子瑕。當初萬禮贊的一句放人,樓里的人都跑了大半,向晚搖頭嘆息,她太難了。 林袖鹿一步一步走回后苑,一路上,他走得很慢,卻想了很多,想的最多的是萬禮贊,從昨夜到剛才,一遍遍回想萬禮贊的話。 他說,只要他聽話,他就不會為難父親,這話有幾分可信度?林袖鹿也不知道,他選擇相信他。不相信又能怎么辦呢?是啊,他現在無法逃離萬禮贊,他走不了,他因為父親的原因來這里,只要父親還在,他就永遠也無法擺脫萬禮贊。難怪萬禮贊絲毫沒有追究他的離去,一點兒也不生氣,他是風箏,而父親是萬禮贊手里的風箏線,無論他飛到哪里,萬禮贊都能把他拽回來。 他的腳步越來越小,速度越來越慢。后苑與前苑之間的有門禁,這里對出入前后苑的人員有嚴格的規定。他沒有帶門禁卡,便站在門前不動,門禁的小哥探出頭一看,見是林袖鹿,非常迅速地給他開了門。 海樓里的生活其實非??菰?,在這里工作有許多條條框框,處處有約束,比如有一條員工不能自帶手機,光聽起來就很無聊得可怕。于是,八卦就成了這里最好的消遣。海樓里有聽不完的八卦。而有關上位者的八卦又格外美味,近期林袖鹿無疑為海樓人無聊的生活供上了最好的八卦談資。 那天萬禮贊親自把他抱走的時候,很多人都看見了。很多人都以為萬先生看上他,他不會再回來了。人們在八卦之中深度挖掘,尋找蛛絲馬跡,有人從林袖鹿幾乎未曾接客中發現端倪,又有人想起林袖鹿唯一次接客是向晚私自安排出去頂替修竹的,后來萬先生知道以后,把向晚狠批一頓。于是衍生出這樣的傳言,萬先生其實深愛林袖鹿,外面有人追殺林袖鹿,萬先生帶他來這里避難。 進了住宿區,很奇怪,許多房間的門都敞開著。林袖鹿走過房間時可以看到里面的人都在,有的人坐在床上看電視,有的人蹲在衛生間前洗東西,有些人在長廊里坐著跟人閑聊。 快到房門口時,林袖鹿看到修竹,在他的門口席地而坐。 在這里,林袖鹿第一個熟絡的,就是修竹,一高瘦的少年,蒼白的臉上總是微微地泛著紅潤,看上去文弱、恬靜而柔和。 修竹是他本來的名字。 進到這里來,沒人會用自己原來的名姓。更不會有人提及自己的過往,彼此之間也不會相互過問。林袖鹿問修竹的本名時,只是順口。 沒想到,修竹很大方地笑了笑:“我姓沈,名修竹?!闭f完自己的名字,他還大方地講起自己的過往,他說自己生在A國鳧麗州的大山里,很小的時候被人騙到琴臺,養在琴臺市區某個有名的會所里,后來被人贖身出來,他的恩主對他很好,就在他打算找個什么正當職業來做時,他的恩主突然遭難,這個時候他遇到河殷。河殷看好他,他就跟著河殷來到海樓。 修竹怎么看都不像是風月場的高手,但偏偏,他的生意極好。很多男客人喜歡他,喜歡他的女客人也不少,但是他只跟男人上床,即便這樣,那些富婆們也愿意花錢就跟他坐著說說話。 林袖鹿也喜歡跟他在一起。這個人身上總有種安靜沉穩的力量,讓人感覺舒心,他盤腿倚在門前,低頭在搗鼓什么物件,不說話,自成畫。 林袖鹿剛來這里的時候,跟誰也不說話,別人跟他說話,他也不理。林袖鹿懼怕這些人,他不想跟這些人說話,因為這些人能讓他看見自己可能變成什么樣子。那次傷了萬禮贊,被萬禮贊的爪牙打得不能動彈,其余人都在看他的笑話,也只有修竹過來安慰他。 “小螞蟻是撼不動大樹的?!碑敃r林袖鹿把自己整個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頭柔軟黑亮的發。修竹輕輕摸著他的頭發,繼續說:“既然無力反抗不如坦然承受,保護好自己最重要。小螞蟻的微薄力量撼不動他,但小螞蟻可以蛀空樹干?!?/br> 林袖鹿當時沒有理會他,他就這樣,一難過就誰也不理。但修竹的話卻漸漸在他黑暗的內心世界凝成一縷螢蟲之光——既然撼不動大樹,那就蛀空他。 覺察有人過來,修竹抬起頭,笑問:“回來了?” 林袖鹿點點頭,臉上沒有笑意。 “喲,你這臉是怎么回事?!?/br> 林袖鹿淡淡道:“你知道的,逃走被發現,難免的?!?/br> 走近了,林袖鹿才發現,修竹手里拿著一只二胡的琴弓。 看到修竹,他莫名想起萵苣灘上的詩人小哥,他總覺得他們很相似,這種相似與外貌無關。他好像有點理解詩人小哥的那句話:“這里的日子,讓我格外接近詩意本身?!?/br> “你說得對,既然無力反抗,不如坦然承受?!?/br> 修竹抬起頭對他安然地笑。 “你這是在干什么?”林袖鹿看著他手里的琴弓問。 “給弓毛擦松香,這是個新的琴弓,我摸著這弓毛覺得太滑了點?!?/br> “你會二胡?” “會一點?!?/br> “真好,之前怎么沒見你露一手?!?/br> “忙啊,也就是最近才有點空?!?/br> “改天我們合奏一下?!鄙磉叾嗔艘粋€會樂器的人,林袖鹿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可以啊,但我就是業務愛好,可比不上你專業學琴的,你可得擔待點?!?/br> 果然這個地方是沒有秘密的,他從沒有告訴過這里的人他是專業學琴的,但就連平時不愛八卦的修竹都知道了。